当今世道,民不聊生,连年的兵荒马乱、苛捐杂税,使得处处荒芜萧条、饿殍遍野。地主、村霸鱼肉百姓,软弱的敢怒不敢言,“叛逆”的后果更是可悲,非伤即死。就拿“阎罗王”所在的银杏村来说,原来泱泱百来户,在“阎罗王”的盘剥压榨下,只剩下寥寥几座土房子,而且他们全都是老实厚道的人家,是“阎罗王”最忠实最驯服的“老黄牛”。
在这银杏村,泥鳅的好朋友们都已相继病去,他自己的父母也不知投胎到哪了。据说他家迁到这银杏村是他的爹娘对他最有福份的举措了。因为在这里,他不曾患病,没有灾难,其它人都去了,他却“一直机灵得像只小猴”“健壮得像什么龙啊虎的(生龙活虎)”。也有人说是他的父母把他的病全都带走了,他折了他们的寿,克了他们的命。在那年月,能熬得过去已属不易,泥鳅这瘦弱单薄的身体让村里仅有的几户农民又钦又羡。可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泥鳅的父母来这儿后竟一病不起,相继病去。所以,他们都不招养这克父母的“灾星”,更没想成他倒活得这么“壮实”。是的,野生的动物有时比圈养的家畜更要耐寒耐暑耐病耐灾些。他每次帮帮这户做做工,那户打打杂,混口饭吃,没事做时,他就去潼县乞讨些啥裹腹,在这离潼县只有几里路程的银杏村,没有欺他打他的地头蛇,倒真是泥鳅最为理想的安身之所。
泥鳅茫然地走着,他觉得一切全都那么讨厌,那么可恶。他跺跺脚,搓搓手,手脚的确很冷,但是他的心更冷,这世界怎么就没有我泥鳅喜欢的,哪怕就一点点呢?泥鳅跌坐在地上,枯枝碎叶洒了一地。他不再顾及这些能让他手足暖和的枝叶,他在刹那间生发万念俱灰的感觉。自个儿也不明白,为什么捉弄了小阎女反倒像被她捉弄了一样,心情沮丧到极点。如果在以前,戏弄了别人,自己会一直乐上半天,今天却……他下意识地用手抓揉着去暖和发麻的赤脚。一不小心鼻涕淌溜了下来。
蓦地,一个想法从脑海里升腾起来:到县城去。对,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狗眼三,阎罗王,什么小阎女,全都滚蛋去吧。”他为自己这极富新意,极其新鲜的想法激动地上窜下跳,大喊大叫起来。
泥鳅孓然一身踽踽行走在通往潼县的大道上。
一个年近四旬的汉子看到泥鳅,老远就在向他打招呼:“泥鳅,今天又去县城了?你小子没爹没娘可真好,想去哪玩就去哪玩。”
泥鳅心灰意冷,他没有应答,又似未曾闻睹,他仍在慢慢地向前行走。
“你小子今天怎么了?问你话呢,耳朵聋了吗?”汉子很是恼怒,他朝泥鳅呵斥道。
一个无精打采的叫化子望了他们一眼,继续埋头前行。
“潘大叔,我在这里呆腻了,我想去外面走一走。”泥鳅讷讷地说。
“哈,你也想飞出去,在银杏村这么小的地方,你还能蹦达一下,去外面么?要饭都没你的地儿。”汉子嘲笑道。
“我,这里不是我呆的地方,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要自己去找点事情做。”泥鳅认真地说,他眼神坚定,语气决然。那化子不禁又望了他一眼,脚步缓了下来。
“你那弱小的身子,打杂都没有人要你,算了吧,你去给我放牛,我一个月给你一两银子,还管你饭吃,行不?”汉子劝阻着。
“这,”泥鳅犹豫不决,不一会儿,他说:“谢谢你了,潘大叔。我爹娘都去世了,这里是‘阎罗王’的地盘,我不想再在这里呆一辈子。”
“你小子是不是晕头了,天下还不是有钱人的天下,你没亲没故的,去哪里都一样,走,跟我去放牛。”那汉子走过来拉他,泥鳅却已跑开去。
“你走吧,哪天你还是会回来的,你瞧我先把说在这里。唉,没爹妈的孩子就是难管教。”汉子见拉他不到,对泥鳅摞下话来,摇摇头走了。
那化子若有所思,他站立了一会儿,又蹒跚往前走去。
从银杏村到潼县,是一条阳光大道,由于路面平直,大路在一座座挺拔孤立的山峰间穿插缭绕,所以说七里之遥是绰绰有余的。
泥鳅感觉自己就像一根木桩在移动,没有离愁别恨,没有牵扯挂念,没有衣物行囊,悄悄地就像一位路过银杏村的匆匆过客,像掠过银杏村的一阵风。人们都会把他的消失,当成一种树木枯死一样的自然凋亡,一种应该去而相对自己的儿女只是稍嫌略迟的夭折。能有这汉子这番好意,实在难得了。
忽然,泥鳅听到前面有人在叫骂,他转过一个山弯,看到一个年轻人正在拉拽着一个老人,年轻人力道甚巨,老人被他拖拉在地上,那年轻人手里已攥着一个小布兜。
泥鳅赶了过去,怒喝道:“喂,朋友,你太不像话了,竟然抢夺老人家的东西,快还给他。”
“你小子是哪根葱,管起老子的闲事来了,******趁早离开,老子没兴趣打你。”
“你,你。”泥鳅说不出话来,世上竟然有这般狂妄的人,抢了人家的东西,却还理直气壮的。那化子只是漠然望着他们争吵着,一动也不动,似乎对他们的话都不放在心上。
老人支撑着坐了起来,他揉搓着膝盖,嘴巴在骂骂咧咧:“老天爷,我怎么生了个这样的儿子,你在外面赌博,输光了回来要,可是,现在你拿的是我们以后吃饭糊口的银子啊,你,你是不是要逼死我这把老骨头?”
原来他们是父子俩,泥鳅说不出话来了,听说当官的都断不了家里的事情,我泥鳅又是哪根葱,泥鳅无言转向,意欲离开。
“哼,你这老东西就是没眼光,我拿去赌,赢回来了,不就什么都有了?”
“可是,你哪一次赢了呢?你要把我的命输进去你才甘心吗?”
“算了,你那点命不值钱。我走了。”年轻人转身欲去,忽地他又回转身来说道:“老头子,把这袋东西快去卖了,多拿些银子来,这样,我赢的才会更多,听到了吗?”
“******,我都瞧你不惯了,你别走。”泥鳅愤怒地朝年轻人吼道。那老人,化子都望着他,不知他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你他妈有亲人却不关心,还把家里的东西全换成银子去赌,我就是瞧你瞧不惯,想揍你。”原来,泥鳅自从父母双双离去后,他非常痛苦,现在见这人为了赌博,竟不管家人死活,他如何不气恼。
“你小子是大侠客吗?还管起我家里的事来了。好啊,你来揍啊。”年轻人笑嘻嘻地嘲弄道。
泥鳅冲上前来,扬起拳头朝年轻人砸去。他没有学过武功,所使拳脚毫无章法可言,完全是市井斗殴招术,他不顾自个,一味乱打着。
年轻人个头本来高过泥鳅,他见这小孩子这般来打,便侧身避过,一脚踹去,泥鳅跌仆在地。化子不苟言笑的脸不禁也乐了。老人见了,大骂道:“畜牲,你不要欺负人家小孩子。你造的孽还算少么?还不住手。”
没想到泥鳅爬起身来,又舞动着双拳,和身扑上,他大叫道:“对你这不孝顺的人,我就是瞧不惯,我和你拼了。”化子皱了下眉头。
待到泥鳅靠近那年轻人身前,却见一个耳光扇过来,打得泥鳅眼冒金星,他还没愣神,又是几个耳光过来,泥鳅跌坐在地上,他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耳朵在嗡嗡地响,脸颊火辣辣地疼。等到他回过神来,只见那化子已经把年轻人的手架开了。他摇摇头,揉揉面颊,两人分开来,化子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
“你,你不对你的父亲好,我,我还要揍你。”泥鳅站起身来,咬着牙齿狠狠地说,似乎,年轻人在对泥鳅的父亲行恶似的。
这不怕死的人,年轻人觉得很是好笑,他拍拍口袋,硬硬的,银子在这。他知道这两人都不可理谕,一个是不怕死的少年,一个是似乎在打抱不平的叫化子,他不愿再理睬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
老人嗫嚅着说了句谢谢,泥鳅和化子也都不吭一声,慢慢地走了。
泥鳅没有想什么,他只是茫茫然地沿着大路走着。石砾扎钻着他的赤脚,余寒渗进他薄薄的衣裤,还惬意地撩起他的碎衣片,他没有理会。他想起自己或许是因为“小阎女”而决意离开银杏村的,这样一想,他已被莫名的伤心所淹没,他沉浸在痛苦的海洋。虽然他也曾为去潼县而激动,但是他不能让自己挣脱出那种对“阎罗王”之女隐隐约约的迷恋,他不能自已。他也曾为自己的一个好朋友过早的夭折绝望过,那是一种情愿掏付一切,包括性命的绝望,但是他最终明白,他也会去的,只不过应当尽自己所能为好朋友做点什么,能够让他得偿所愿,他才会宽慰地去的……可是,现在竟然会让他产生一种与生离死别相仿佛的感触,连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他狠狠地甩了甩头,意欲抛开这些不切实的想法。
“咦,好像碰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了。”一个想法把他拉回了现实。
泥鳅的脚边蜷卧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乱糟糟的胡须,残破的衣裤……这可怜的老人!泥鳅伸手探了探他的鼻子,“哦,还没有死,幸好,可是,该怎么办呢?”泥鳅一筹莫展,丢了他走人,见死不救不太对的;不走,背又背不动;为他治病,给他买吃的,自己没钱,自身都难保了……望望来路,瞧瞧去路,一片萧条、荒寂。
泥鳅摇晃着老乞丐,希望他能醒过来,但是,没有用,老乞丐似乎昏厥过去了。泥鳅瞅瞅他,既看不出他有受伤、生病的迹象,也看不出有饥饿晕迷的可能,他咋会忽然晕倒在这里呢?这一疑惑一闪儿即消逝了。“背他。” 泥鳅扶起他来,抓紧他的双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终于,泥鳅站起来了,不过,他的双腿在颤抖,身子晃了晃,他又跌坐在地。老乞丐压伏在他背上,弄得他膝盖磕在地面,钻心似的疼痛。
泥鳅咧着嘴,忽然他咕哝说:“你******,老东西,你是不是装病?”
“嘻嘻……”老乞丐笑着从他身上爬起来,“鬼精,你小子倒看出来了?”
泥鳅火冒三丈,他朝旁边一滚,突然蹦了起来,冲老乞丐当胸就是一拳。
“呵呵……你打吧,我这把老骨头还真欠揍呢。”
“砰。”老乞丐硬生生受了这一拳。但是,他仍在乐呢。泥鳅不禁一愕,狠狠地打了他一拳,他还能乐,这老头子是不是真的欠揍?但想到自己这一拳份量十足,也就不好意思说他的不是了,只是揉搓着膝盖。
“小子,你的良心倒挺好的啊。”老乞丐走上前来。泥鳅感觉他像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虽然全身拉蹋。不过泥鳅仍是觉得气愤,一个老人欺骗一个小孩子,难道他还有啥好意吗?这样想着,泥鳅把头扭向一旁,径自朝潼县走去。
“小子,我老人家可是看得起你,你竟毫不理睬……”老乞丐气急败坏地追上来。
“我现在叫你一声老人家,请你别打扰我,我不觉得一个欺骗小孩的大人能有什么好心的,而且我也不是要巴结你什么,就算我们互不相欠吧,再见。” 泥鳅愤愤地说。
老乞丐一下子瞠目结舌了,他追上泥鳅,跟在身后,不停地辩说着,“你看我们是不是有缘啊。本来我们都是乞丐,这叫不打不相识,是吗?”
“我觉得你是存有恶意的……” 泥鳅禁不住说道。
“什么……”老乞丐讶异地问道,他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要不你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横在路中间?” 泥鳅看到他和蔼的眼睛,心里想:我是不是猜错了,他这样善良,要是我爷爷该多好啊。
“呵,我看到你这小子挺有趣的,所以,我在试探试探你呢。”说完,他犹疑了一下,把右手朝脸上一抹,原来,他竟是刚才救自己的那个叫化子。
泥鳅一下子冰释前赚,他亲切地问道:“大叔,我怎么称呼你呢?”
“你叫我庞大叔好了。你才入江湖不久吧;要不,你在我们帮里没干多久,是不是?”
“我,我从小呆在银杏村,我……没父母,没兄弟,也没有姐妹,我的朋友……” 泥鳅说着,他越说越伤心,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后来,他竟蹲在地上大声恸哭起来。所有的不快全都被庞大叔温和的话语释放出来了。
“孩子,你真可怜啊。”庞大叔抚摸着他的头,把他的头搁在自己身上。“孩子,大叔会让你幸福的,大叔就是你的亲人,啊?!”两人禁不住都泪眼婆娑。
路变得越来越直,平常挺直的山峰越来越罕见了,他们似乎一忽儿之间全跑到别处玩耍去了,瞬息无踪。偶尔可见到几座茅舍,这惯见的一切都让泥鳅觉得兴奋,他感觉既新奇,又新鲜,仿佛一张张陌生的、和善的脸孔都那么可爱。这也是因为他邂逅到庞大叔后心情好转的缘故。
不过,很少有人理睬他俩,乞丐是难以讨人欢喜的;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就知道他们自顾都不暇了。偶尔被人施舍到一块面饼,那真是稀奇的事儿,也是人家送给他俩最昂贵的馈赠了。庞大叔不时地给泥鳅讲些有趣的事情,其中不乏阅历典故,有时夹些江湖仇杀、门派纷争,听得泥鳅喜笑颜开,不厌不倦。
“大叔,那阎罗王算第几呢?”
“嘿……在江湖上,阎罗王只能说是个小字辈,虽然他心狠手辣,却能仗义疏财。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表亲,他这表亲是白道人人敬重的所谓的大,大英雄。所以黑白两道无不给他几分脸色,白道人也只是在背地里叫他‘阎罗王’,在他表亲面前,人人还都尊称他为‘王大侠’,……”庞大叔幽幽地说,他的眼神悠远,目光迷离。
“呸……‘王大侠’,王猪头,剥削压榨老百姓的人还当得这样的称呼,他们都瞎了眼了。”
“孩子,冲着他表亲的金面,谁还敢呢?”
“他表亲是谁啊?”
“这,这你都不知道?他就是孙德彪,孙大侠啊,人们称他为‘玉面候’。”庞大叔把那“孙德彪”三字咬得很重,说到此处,他的面色一沉,似乎忆起啥不顺遂的事情。
泥鳅摇摇头,他好像有似曾相识,似曾耳闻的感觉,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大叔,是不是有一门亲戚富贵,那么,他的罪行也就可以不算了呢?”
“这,你是说‘阎罗王’吧。有些事确实不对,但是做人不看僧面得看佛面,如果不顾及玉,玉,‘玉面候’的面子,那就显得特别的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