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惊慌与恐惧中醒来,我迅速找到枕头底下的制式手枪,以及一张还未开封的信封。确定一切都在后,我迅速平复心情,像正常房客一样退房离开。
没有去停车场取车子,我径直打的,去郊外的另外一个住处。那是多年前我花很低的价从一对夫妇手中买来的。自从谋上杀手这个职业之后,我便没了安全感,这个地方,是我给自己准备的一条后路,不到万不得已和生死攸关,我绝不会去的。
事实上,在那黑衣女子离去的一瞬间里,我猛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紧迫与恐惧。对于一个职业杀手来说,恐惧,实在是要命的。一个杀手开始恐惧生命的时候,他的职业生涯就已然走到了尽头。恐惧会令他丧失冷静和洞察力,即使是迅捷的身法和手法,亦会因恐惧而受影响,古往今来,死在自己内心恐惧之下的杀手实在不胜枚举。
我将车窗放下,点了根烟,思绪缓缓随着路途延伸。
十三岁的时候,我因不堪虐待,独自一人离开了收养我的孤儿院。随后便终日在城市的边沿游荡,像野犬一样捡拾人们丢弃的东西,藉以苟延残喘在这个虚浮的世间。几年的流浪生涯,我变得不近人情且残忍好杀。终于,在十九岁那年,我开始做杀手。之后的生活就如现在一样,每接一单生意,我都要找一个安静的所在,尽情宣泄一番。或是站街女、或是****,于我来说,不过都是工具而已,当然我也知道,同样的,我亦是她们的工具。
而安娜,是我接触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妖孽么?”我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口烟气,想起昨晚与安娜相识的情景,不由有些怅然。
窗外的楼宇渐渐低矮并且稀少,城乡交界处的空气也清新了不少,我扔掉未抽完的烟,关上车窗闭目养神。
“先生!”不知过了多久,司机的声音才在耳边响起,“什刹口到了!”我想我一定睡着了,而且还睡了很久。摸了摸酸痛的脖颈,我付账下车。
什刹口是一个数由条路交叉而成的隘口,其中的一条路就通往我的住处。待出租车去远了,我才小心翼翼地踏上小路。路不长,几分钟之后便转至一片树林,林中无路,翻越几个灌木丛后,视线便渐渐开阔,远远的能看见一座白色的房子。轻舒了口气,我像个年轻的女子,怀着惴惴的心情走向这个孤寂岁月里,唯一能接纳我的所在。
房子是用白桦木造的,墙面和屋顶俱都漆着亮白色的漆,风徐徐而来,有一股天然的清香。
停下脚步,我将怀里的信封拿出来。里面是一摞彩色照片,这些照片是属于一个人的。那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前天中午我在他的卧室猎杀了他。子弹直接射中了肝脏,所以血是黑色的。为了得到五万美元的佣金,我将他死时的情景俱都拍了照。本来打算今天清晨,和安娜告别后就拿着照片去西大街的咖啡店换取佣金的,只是我的心已乱,直觉告诉我,那个中间人还是不见的好。将信封点燃,待一切都成为灰烬后,我拔出手枪,快步走向前。
几分钟的光景,终于在房门前站定。抬手推门的刹那,猛然的,我好像被某种不祥的预兆击中了——房门的拉手之上,竟然没有灰尘!以我多年的职业经验判断,这门,显然被人碰过了,而且,就是前不久的事!
难道,我的行踪已经泄露了?
握紧了手枪,我缓缓推开门。房间里的陈设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只是很久未曾打扫,灰尘和蛛丝弥漫了整个空间。没有放松一丝的警惕,我一步一顿地向前走,并且细细查看每个可疑的角落。
客厅很安静,没有一丝生气,沙发上避尘的帆布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角落的几盆绿色植物早已枯黄,颓败的叶子落了一地,窗帘温顺地垂着,不时的,在风中摆动,空气中满是灰尘的味道。
蓦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断断续续地自风中送来,天生对气味敏感的我不由皱起了眉头。快速转身,我的右手食指已然扣上扳机。
视线,终于落在卧室。
门半闭着,光与影亦犬牙交错着,卧室的窗一定是没有关的,穿堂而来的风扑在身上,略微的,带着一股怪异的气息。
不带任何的迟疑,我纵身踢开门,接而连续两枪,直接命中床上的一团白影。早在嗅到那气息的时候,我亦听到门后有些许的呼吸之声。多年的杀手生涯使我练就了常人所不及的洞察力。
那白影猝不及防,被我两枪打中,旋即爆起一团白茫茫的雾霾,偌大的空间内,灰尘的味道更浓了。
没有流血、也没有呻吟。待雾霾散尽,我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我击中的,竟然只是一个鹅毛的枕头。
卧室的窗果然是开着的,白色的窗帘在风中飘摇,像仙人的裙摆;暗淡的阳光不时被窗帘切碎,凌乱地投在实木地板上。我低头,地上是一滩还未凝固的血渍。那股怪异的气息,大概就是血的味道。
“不愧是南国第一杀手,好快的身手!。”那个慵懒到极致的声音是那样熟悉,懒懒地送到耳内。
“安娜!”我低声喝了一句。
沙发上的白色帆布被揭开了一个角儿,安娜像只猫,就卷缩在里面。记不清楚她昨晚的穿着了,此刻的她却是一身粉红的休闲打扮,那蓬****似的乱发也扎成了马尾,面上也没有过分的化妆,唇膏是淡色系的,所以看起来,她的脸色苍白多了。
她的身法实在太快了,竟然顷刻间就从卧室转到了客厅,这些,我竟然没有一丝的察觉。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我紧踩着脚步,手枪对准了她的眉心。如果她有一丝的异动,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击杀她。
安娜没有说话,脸色缓缓转红,并且急切的咳嗽起来。几十秒的对峙之后,安娜终于抬起头来,深水色的眸子里,似乎有别样的情绪在涌动:“如果你能活到两百多岁,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急躁。你知道用枪指着一个素食者是多么愚蠢的事么?”
我冷冷地道:“回答我的问题。”安娜有些俏皮地扬了扬眉毛:“我说过,我要找一个同类,还有,素食者对同类的气味是非常敏感的。”我握枪的手有些潮湿:“可我不是素食者。”安娜笑了:“当然,你现在还不是,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
她缓缓吸了口气,续道:“你只是没有被引导而已,事实上,你的身体里,一直流动着素食者的血液。”
“你撒谎!”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有些失态。
安娜道:“从十几岁做杀手开始,你便有着常人不能企及的力量和智慧。这些,并不是你后天刻意锻炼而成的。这也是为什么你一生下来就被抛弃的原因。”
想起自己的身世,我不由有些嫉恨。从小便失去父母的疼爱,在虚华丑陋的世界里游荡,我总以为,我是多余的、是这个世界之外的东西。
“那么,如果我不想成为素食者呢?”没有收起手枪,但我似乎很希望安娜能告诉我关于素食者的一切。
安娜摇头道:“你至少还有七个月的活头,在剩下的时间里,你会一天比一天虚弱、一天比一天接近常人,伴随着身体内各种器官的迅速衰竭,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腐烂成一滩烂泥。”
事实上,这一年来,我能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微妙变化,力量和敏捷已大不如前,最可怕的是,长途奔袭之后,我经常会感到窒息和眩晕。最近这几次的刺杀更是差点丢了性命。
“那么……”我缓缓放下枪,“我该怎么做,才能成为你?”
安娜眼中的情愫好似被什么撞击开来了,蓦地,全然绽放在脸上:“闭眼。”她的声音实在太小,我听得有些不真切。
“什么?”我问。
话音还未从空气中传递出去,像被剪辑的电影胶片的多余镜头,我的眼睛只感觉到光影的轻颤,还未做出反应,安娜就凭空的,消失。
而后,颈部一热,接着,耳边传来“嗔”的一丝声响,这声音是由骨头传递来的,所以快捷而真实。“物理学里说声音的骨传导要比空气传导快得多,果然是真的……”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涌上心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然后,眼皮变重,心率逐渐减慢,渐渐地,我,陷入一场悠长悠长的黑暗中……
就像一个失足的登山者、或者一个溺水的倒霉人,我、或者我的灵魂开始以一种从上至下的方式坠落、深陷……
四周的空气也失去了味道,抑或,我根本就不在空气之中吧。
遥遥地,一个针孔大小的光亮由远至近,缓缓地放大。如舞台上的聚光灯般,缓缓放大的光晕里,一个粉红色皮肤的婴儿不安地躺在襁褓里,挣扎着他的四肢,胖乎乎的双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怎么也抓不住,所以响亮的啼哭便代替了失望,弥散在整个空间里……
而后,光晕里暗藏的镜头闪过,一个咿咿学语的孩子半坐在野外的空地上,右手微微伸起,向着夕阳,张扬着。远远的,一位年轻的女护理员微微叹息着:“好怪的……”
三岁了,夜晚,孩子的眸子里闪烁着猫眼般的幽光,同室的孩子们吓得大哭……
七岁,所有的孩子,比他大的,比他小的,俱都联合起来,用石头或者木棍掷他……
十三岁,凌晨有雨,孩子穿着单衣,带着解脱般的喜悦,逃离……
然后是……
十五岁、十九岁……
所有的片段以时间为轴亦以时间为轨,那么清晰、那么真实地,跟随着我的思绪,一起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