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何美萱的全家人、杨玉生、赵彪和许长林以及程贵田一家人都被集中在了村委会的一间大屋子里。朱海磕磕巴巴的给他们念了一会报纸,又东拉西扯的教育了他们一番后,就由徐赖子领着几个手下把他们带到了劳动的现场——村里的养猪场。任务,是起猪粪。好几个猪圈,正好三个人一组。冯文冷冷地对徐赖子说:“我要跟我娘,还有杨书记一组。行不行?”
徐赖子望了一眼满脸杀气的冯文,稍稍思索了一下,说:“行。不过呢,从此以后,你不许再叫什么杨书记了。告诉你,这里没有什么杨书记,只有杨走资派。记住没有?”
冯文怒视着徐赖子说:“记住你爹的蛋。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你管不着。离我远点儿,滚。”
徐赖子也怕冯文,可当着这几个手下又觉得很是下不来台,就把眼一瞪,口气挺横地说:“你骂谁呢?”
“骂你呢,怎么着?”冯文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徐赖子那几个手下赶忙劝,徐赖子这才就坡下驴地嘟囔着走了。
人们都跳进了猪圈里开始干活儿。冯文对何美萱说:“娘,您跟杨叔呆着,我一个人干就行了。”
杨玉生看了一眼看守他们的人,笑着对冯文说:“还是我们一起干吧。”
冯文猜透了杨玉生的意思,虎着脸对看守他们的人说:“长福大哥,这活儿我一个人干了,行不行?”
那人陪着笑脸说:“兄弟放心,怎么干,全由着你。我呢,什么也没看见。”
冯文什么也没说,只是冲着那人伸了一下大拇指,接着就开始干了起来。
杨玉生刚要干活儿,被何美萱给拦住了,说:“你还没有吃午饭吧?”
杨玉生苦笑着点了一下头。
何美萱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玉米面的饼子,说:“你先把这个吃了。不然的话,干活儿也没劲。”说着就把玉米饼子递给了杨玉生。而后,不顾冯文的反对,就不声不响地干起了活儿。
杨玉生望了一眼何美萱,又望了一眼手中的玉米饼子,含着眼泪吃了起来。
活儿干了有一个多小时的时候,那个叫长福的下了原地休息的命令,他向冯文他们交待了几句,就找个干净的地方凉快去了。趁这个机会,冯文问杨玉生:“杨叔,我爹是革命的功臣,又死了好几年了,怎么变成国民党特务了呢?”
“是啊。”何美萱也说:“大奎是革命的功臣,连县里的徐书记,武装部的刘部长都知道啊。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杨玉生叹了口气,说:“不满你们说,徐书记、刘部长都被打倒了。像我和大奎这样的小人物,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不是更容易吗?”
冯文说:“可我爹都死好几年了,一个死人,把他打成国民党特务,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会没有用呢?”杨玉生说:“不把你爹搞臭搞倒,他们怎么才能找借口搞倒徐书记和刘部长?怎么才能搞倒我?怎么才能对你们一家施展淫威?”
何美萱说:“你说的他们,指的是朱海他们吗?”
“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只能说是包括他们。”
“那是谁?”
杨玉生不言语了,或者说他也说不清楚,和当时的大多数好人一样,包括那些个人坏人,怕是谁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所清楚的,就是好人遭劫,坏人当道。
半天,冯文又问杨玉生:“杨叔,按您这么一说,直接搞臭我爹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朱海。对不对?”
何美萱也说:“我看就是他。”
杨玉生点了一下头,说:“就是他。”
“可是,他已经被我们赶下台了,谁还会听他的呢?”冯文说。
“镇中学那个叫胡军的你们知道吧?”
“知道。”
“眼下在咱们县赫赫有名的‘红旗造反总部’的施贵元施司令,是胡军的舅舅,你们也知道吧?”
“知道。可是,这跟朱海有什么关系呢?”
“朱海有个堂小舅子叫钱大江,是镇政府的电工。仗着他姨父是县供电局的副局长,一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偷鸡摸狗、调戏妇女,全让他占了。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爱找大王八。自然的,他就跟同样货色的镇中学的胡军混在了一起。”
“他比胡军大十来岁呢?”冯文说。
“这种人,只要臭味相投,差多少岁数也能混在一起。**********一爆发,胡军就在他舅舅的授意下和钱大江一起在学校里成立了造反队,而钱大江的那个在供电局当副局长的姨父,也在施贵元的协助下夺了正局长和党委书记的权。这么一来,钱大江就火了,很快就被调进了县供电局,当上了‘红旗造反总部’的副司令。你们之所以刚刚夺了朱海的权又很快被他夺了回去,原因,就在钱大江身上。而朱海的目的,一是想继续掌握槐花村的党政大权,二就是想把你们一家人都牢牢地控制在他的手里。为此我要特别提醒你啊冯文,这场运动来的如此凶猛如此之乱,是很难估计到底能够发展到什么程度能够乱到什么时候的。真理,怕是一时很难占领上风了!所以我要你时刻保持冷静的头脑,一句话,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让自己吃亏。俗话说的好:光棍儿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直等到天黑后,朱海才传来收工的命令。何美萱对杨玉生说:“一会儿,我让冯文给你送饭来。”
“对。要不杨叔,你干脆就跟我们回家去吃吧。”冯文说。
“不了。”杨玉生十分感激地说:“我那儿什么都有,就不麻烦你们了。”说完,就默默地向他的住处走了去。
望着一身疲惫的杨玉生,何美萱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杨玉生来到牛棚,歪身就躺在了床上,浑身,散了架一般地酸痛起来。摸着浑身每一个酸痛的部位,杨玉生心里不禁一阵酸楚,想到自己在槐花村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心里更是一片渺茫……他想到了何美萱。想起何美萱,杨玉生的心里便就涌出了些许的欣慰。自己已经四十多岁了仍是孤身一人,不就是还在等着她吗?这几年,虽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跟她有过什么联系,可跟她那段刻骨铭心的爱却永远也抹不掉的。尽管时间是那么地短暂,但却永久地刻在了心上且时时都想重温旧梦跟何美萱在一起,永远地在一起。让人尴尬与沮丧的是,杨玉生终于跟何美萱在一起了却是在挨批斗的舞台上,在被监督劳动改造的猪圈里,在被剥夺了一切自由的逆境中……他笑了。他笑过后对自己说:不管怎么说,又能跟自己一直心爱的人在一起了。管它在哪儿呢,管它是地狱还是天堂呢,只要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哪怕每天只是能跟她说上几句话,哪怕她还是不敢大胆地跟自己好,那也是幸福的,也是有活头儿的……杨玉生一下来了精神,浑身也不觉得酸痛了。他翻身下床,开始做饭。
杨玉生刚刚把水倒进锅里,原贫协主席、现是村里饲养员的马大爷提着一个小篮子走了进来,微笑着说:“杨书记,我给你送晚饭来了。”
杨玉生认识马大爷,十分感到地说:“马大爷,您这是?”
马大爷从篮子里拿出了一个大碗,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玉米面蒸饺。马大爷把碗放在了一条破板凳上,说:“趁热,吃吧。”说着坐在床上抽开了旱烟。
望着这碗蒸饺,杨玉生的双眼即刻模糊了,他哽咽着说:“马大爷,谢谢您了。往后,您、您千万不要这么做了,也别在管我叫杨书记了。免得、免得连累了您老人家啊。”
马大爷哈哈一笑,说:“放心吧杨书记,他们不敢对我怎么着。我一个八辈子的贫农,又是无儿无女的光棍儿一条,他们能把我怎么着?连死我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吃吧,杨书记,趁热吃吧。我们大家,没拿你当坏人啊!”
杨玉生咬了一口蒸饺,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
“唉!”马大爷叹了口气,忿忿地说:“这世道也不知是怎么了?像朱海那种人,怎么就能得势呢?闹的那么多的好人遭殃啊!像美萱那孩子,带着一大群孩子,多不容易啊!怎么就成了****的对象了呢?我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她嫁给土匪司令,是被逼无奈啊。从土匪窝里出来,政府对她也宽大了?嫁给冯大奎后,她是革命干部家属了?而且还抓土匪立了功。可这、可这朱海说她是国民党特务,她就是国民党特务了?他朱海算个**啊?我还听说,那死去的冯大奎,也说是打进革命队伍里的国民党特务?杨书记,我就想问问你,这、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杨玉生说:“马大爷,跟您说实话吧,刚才您说的这一切,不但我说不清楚,怕是谁也说不清楚。包括朱海,包括像朱海那样的所有人。”
“那、那要是就这么下去了,这、这还了得啊?这是黑白颠倒的事啊!”
“马大爷,您记住,历史,总是向前发展的。一时的黑白颠倒,代表不了真正的历史。是黑是白,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马大爷,说句您不高兴的话,往后,您真的不要再给我送饭了,您看。”杨玉生指了一下锅碗瓢盆和半袋子粮食,说:“都是现成的,您……”
马大爷打断了杨书记的话,说:“杨书记,我跟你说吧,我已经跟朱海说好了,从今往后,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咱爷儿俩就一块儿吃,一块儿睡。我住的房子虽说也不大,可要比这牛棚强多了。尤其是到了冬天,热屋子热炕的,人总不会冻着。杨书记,你看?”
“可是,朱海他,真的答应了?”
“我是原来的贫协主席,又是老党员。按辈份,他得管我叫爷爷。就我这个要求,他还真的不敢不答应。走吧杨书记,这就搬我那儿去吧。”马大爷说着就开始搬东西……
何美萱和冯文回到家里,见几个孩子都在,就缺何兰一个人,就着急地赶忙问何武:“你二姐干什么去了。”
何武说:“我二姐找朱海去了。她说朱海找她有事,她就去了。我们都不让她去,可是,谁也拦不住她啊!”
“什么?”何美萱一听脑袋就大了。她了解自己的女儿,何兰,是为了全家要牺牲自己啊!那个禽兽不如的朱海,他……何美萱的心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悲痛地说道:“我的女儿啊,你、你真糊涂啊。你叫娘可……”话没说完就昏厥了过去。全家立时大乱哭叫连天。
冯武狠狠地捶了自己一下,哭着说:“二姐,都怪我没有拦住你啊!”顺手就抄起了菜刀,拔腿就往外跑。冯文一把拉住了何武,说:“哥,你要干什么?”
“我对不起二姐,我要砍了朱海那个王八日的。”
“这不是你干的活儿,还是我去吧。”冯文夺过菜刀刚要往外走,又被何艳拦住了,流着泪说:“听大姐一句话,你们哥儿俩谁也不能去啊!你们哥儿俩是娘的主心骨啊,你们要是出了什么事,咱娘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那二姐怎么办?”
“你们放心,她是有心计的,她会保护好自己的。现在最关键的,是赶快让咱娘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