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稀稀啦啦的掌声中,朱海十分得意地走上了土台子。他站在那儿扫了赵彪、许长林他们一眼,接着又望向了台下静静的村民。表情狂妄至极,样子耀武扬威。片刻,他嗽了几下嗓子,这才狂傲地说:“没想到吧乡亲们,一夜之间,我朱海又要向你们训话了。这就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有意思的是,这时间还不到十年,也就是一个多月的工夫。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槐花村的革命形势可真是变幻无常啊。可是,不管槐花村的革命形势怎么变,最终,槐花村的党政大权,还是落在了我朱海的手里。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啊。在批斗会开始之前,我要借此机会跟各位乡亲们特别强调一下,我朱海是个讲情义的人,在此之前,凡是对我好的人,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在此之前,凡是有过对我不恭行为的人,我朱海是既往不咎。往后呢,只要你们不在跟我作对,我就不会亏待你们。”
他说到这儿指了一下胳膊上的袖章,说:“大伙儿都看到了吧?这‘红旗造反队槐花村战斗队’是有组织的,而且队伍强大,眼下足有三千多人,总部就设在县里。司令,就是赫赫有名的施贵元施司令。再有,镇里还设了分部,由副司令钱大江坐阵。分部的人也不少啊,也有三百多人呢。提到钱大江,我不说大伙儿可能不知道,他,就是我老婆的堂弟。在这里,我不能不说说‘天下无敌造反军’,这个组织,是彻头彻尾的保皇派组织,已经被我们的‘红旗造反队’给消灭了。他们的司令巩占山已经被打死,第一方面军的军长冯文,现正在镇里的分部押着,一会儿也要开批斗他们的大会。冯文的娘,那个土匪头子的臭老婆,也被押往了镇里,要和她的儿子一起被批斗。遗憾的是,尽管赵彪、许长林和何美萱一家子都被我们给****了,可是,冯文的几个死党却跑掉了。不过请乡亲们放心,就他们那几个毛猴子,翻不了天,早晚,也会被我们给抓住的。乡亲们,眼下的革命形势十分喜人,我们槐花村的革命形势同样十分喜人。往后,不管是谁,只要是想参加我们‘红旗造反队’的,我举双手欢迎。好了,别的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宣布,批斗大会现在开始。
徐赖子带头喊起了口号:“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赵彪。”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帮凶许长林。”
在阵阵打倒某某某的口号声中,不断有人上台念批判稿。有批判赵彪的,有批判许长林的,也有批判富农份子程贵田的。内容空洞枯燥废话连篇,不时的还喊几句口号,听着让人心烦意乱如坐针毡。
张长春的母亲在两个外孙子的搀扶下走上了台。张老太太指着何艳的鼻子,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何艳,控诉何艳拐走了她的儿子,质问何艳她儿子的下落。何艳早有这方面的准备,便十分冷静地问张老太太:“你真的想知道吗?”
“想。”张老太太咬着牙说:“今天,你要是有种的话,就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说你到底把我儿子弄哪儿去了。”
“好。”何艳把头一扬,理直气壮地说:“不是我拐走了她的儿子,而是她儿子拐走了我。”
张老太太一听就急了,撒泼地对何艳嚷道:“你胡说,你胡说。你……。”
“行了。”徐赖子拦住了张老太太,态度挺横地说:“让她说,我们不怕她胡说。她越是胡说,她的罪过就越大。说,让她说。”
何艳说:“你儿子诓我,说新疆有他一个表叔在那里当村长,生活,比咱们这儿要强好几倍,每天都吃牛羊肉,要带我到那个地方去享福。因为我被饿怕了,就相信了他的话,就跟着他偷偷地去了新疆。谁会想到,他竟是个骗子。到了新疆没有几天,他就把我卖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徐赖子插嘴问何艳:“那你抱回的孩子是谁的?”
“是张长春的。在我和他没去新疆之前,我就怀上了他的孩子。”
“好,你接着往下说。”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见不着他了。听说,他跟一个新疆姑娘结了婚。后来,我就生下了他的孩子。再后来,我就偷偷的跑了回来。乡亲们,不是我拐走了她的儿子,是她儿子拐骗了我呀。”何艳说到这里开始哭了起来。
“胡说。”张老太太一蹦老高,指着她的俩外孙子喊道:“打,给我打这个臭****,给我往死里打这个臭****。”她的两个外孙子二话不说,上去就拳打脚踢地对何艳打了起来。开始,徐赖子等人也不管,直到把何艳打倒在了土台子上,他才让人把张老太太的俩外孙子拉到了一边。
何兰、何武、冯英和冯花,先后被吓得晕倒在了台上。
远处,躲在一间土房子上看着这一切的赵万声和许耀祖几个人愤怒地表示,这个仇,一定要报。
何美萱被带到镇里后,直接就被带进了批斗会场——镇中学的操场。此时,宽大的主席台的后面,已经站上了一大排挨批斗的人。个个都低着头,人人脖子上都挂着写有不同内容的大木牌。在他们的身后,整整齐齐地站着一排身穿绿军装的红卫兵,都在十五六岁左右。看那样子,批斗会即将开始。高音喇叭在猎猎红旗中唱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歌曲。台下,熙熙攘攘的人都坐在小马扎上,有学生,有工人,也有附近的农民。服装不一,但都佩带着红袖章,上面的字都是一样:红旗造反队巩桥战斗队。
因为何美萱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就显得比较从容。她现在唯一的企盼,就是能够在此地尽快看到自己的儿子冯文,双眼,也就焦虑地往台上那些人的脸上看。无奈那些人全都把头低的角度太大,大牌子又把衣服遮挡的严严实实,也就很难看出谁是谁了。何美萱被带到了这些挨批斗的人面前,立即走上来两个红卫兵,二话不说,就把一个大木牌挂在了何美萱的脖子上,上面写道:打倒土匪司令的老婆、国民党特务何美萱。名字,同样被打上了红X。
何美萱被插进了这些人的中间,头被红卫兵按了下去。她本能地一歪头,抬眼一看左边的人,头“嗡”地一声就大了,一阵晕眩险些摔倒。站在她旁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儿子冯文。目光,正好和冯文的目光对视。冯文的头上缠着绷带,一处的鲜血把白色的绷带染得殷红。她正想跟冯文说句什么,冯文却冲她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即而又把头低了下去。何美萱读懂了儿子的眼神,又见儿子如此的坚强,心里顿时坦然了许多,头也即刻不晕了。她想到决不能在这些人面前示弱,一定要给儿子做出榜样,也就像冯文那样无所畏惧地将头低了下去。
在一阵阵的口号声中,“红旗造反队”的副司令、朱海老婆的堂弟钱大江宣布批斗大会开始。接着,“红旗造反队巩桥战斗队”的队长胡军走上了台,对着一张纸高声喊道:“把巩桥镇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杨玉生带上来。”胡军的喊声刚落,就有人带头喊起了打倒杨玉生的口号。在阵阵的口号声中,杨玉生被两个红卫兵押上了台。何美萱刚把头抬起来想看杨玉生两眼,却被身后的红卫兵给按了下去。
挨批斗的人一个个在口号声中被押上了台。当何美萱被押上台的时候,她终于借此机会看见了杨玉生。当她真切地看清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杨玉生时,她的头又一次晕眩起来。半天,她才坚强地挺住了……
批斗会结束后,杨玉生同何美萱、冯文一起被押回了槐花村,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这到没什么,让何美萱和冯文感到愤慨和忧心的是,接他们回去接受改造的竟是徐赖子一伙儿。这将意味这什么就可想而知了。
何美萱、杨玉生和冯文坐在回村的大马车上,一路无话。
回到村里,天已经到了中午。朱海简单地对杨玉生他们训了几句话,告诉他们午后在村委会集中,就让徐赖子把杨玉生带到了一间破旧的牛棚,作为他吃住的地方。
杨玉生被徐赖子带走后,朱海假惺惺地对何美萱和冯文说:“不是我朱海非要跟你们过意不去,是运动啊!政治斗争,谁能左右的了?谁敢不按上边的精神走?谁敢……”
“呸。”冯文愤怒地说:“少他娘的在你爹面前猫哭耗子,不就是你又得势了吗?行,我认了。不过我可告诉你姓朱的,一旦我翻过手来,你可别跪着求我。”
朱海冷笑了一声,说:“好啊,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
“瞧你爹的蛋。”冯文狠狠地骂了朱海一句,转身对何美萱说:“娘,咱不跟这****的磨牙了。回家,吃饭去。”说完这话,拉起何美萱就走。
朱海气的直跺脚。旁边没有别的人,他还是很怕冯文的。
何美萱母子俩回到家里一看,何兰姐妹几个和何武正围在躺在炕上的何艳哭呢。冯英和冯花抱住何美萱,哭的更欢了。何美萱看着被打成如此惨状的何艳,眼泪就要往外涌,但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她清楚,眼下的情况不需要眼泪,需要的是坚强。只有自己坚强了起来,全家才能坚强起来,才能度过一个个难关。她轻轻地抚摸着何艳的脸,说:“孩子,这点儿伤,没什么了不起的。坚强起来,只有坚强起来,就什么都不怕了……”
冯文望了一眼浑身是伤的何艳,一把拉过了何武,双眼冒火地说:“哥,你快告诉我,是哪个王八蛋把大姐打成了这个样子的?”
何武抹了一下眼泪,说:“是张老太太的俩外孙子。”
“又是这俩****的。”冯文恶狠狠地说:“我要宰了他们。”说着就往外走。
“站住。”何美萱喝住了冯文,说:“你要干什么?”
“娘。”冯文咬着牙说:“朱海那****欺负我们就可以的了,她张老太太也敢趁火打劫欺负我们?娘,我要杀一儆百,让朱海他们从此不敢再欺负我们。”
“胡闹。”何美萱厉声地说了这句话后,态度即刻又软了下来,她既温和又耐心地对冯文说:“儿子,眼下,我们最最需要的就是忍耐。你没看见吗?像杨书记那样的人,都被他们给打倒了。还有咱们村的赵彪、许长林,他们哪一个不比你强?哪一个不比咱们家的任何一个人强?那又怎么样?他们都能忍,咱们怎么就不能忍呢?”
“可是,娘,咱们,要忍到什么时候啊?巩占山他、他才十六岁啊,就被他们给打死了。这、这叫什么世道啊……”冯文嚎啕大哭起来,哭的肝肠寸断、悲痛欲绝。他这么一哭,一家人就都跟着他哭。
半天,冯文红着眼说:“娘,我、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忍不下去也得忍。记住,忍,不是怕,不是软弱。行了。”何美萱说到这儿对何武说:“你好好跟娘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武就把全家挨批斗、何艳被打的情况仔细地说了一遍。说完,他哭着对何美萱说:“娘,我、我好害怕呀!”接着便呜呜地哭开了。他这一哭,何兰姐妹几个也跟着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冯文大声地吼道。
何兰不满地对冯文说:“咱家成了阶级敌人,在全村人面前挨批斗,大姐又被打成了这样,这日子,还有法儿过吗?再不让哭,只有、只有去死了。”何兰哭的更欢更悲伤了。
“你说的对。就眼下咱家的情况,要么去死,要么就坚强的活下去。”冯文转身又对何武说:“哥,咱家七口人中,就咱俩是老爷们儿啊!为了咱娘,为了姐姐,为了妹妹,就是天塌下来,咱哥儿俩也要挺住啊!”
何武点了点头,抹了抹眼泪,和冯文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此时的牛棚里,杨玉生仰躺在临时搭的床板上,双眼望着结满了蜘蛛网的房顶在发呆。突如其来的政治运动一瞬间就把自己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且当着众人批斗,他不理解;给自己罗列的那些个稀奇古怪的罪名,他不理解;本来是革命功臣的冯大奎被打成了钻进党内的特务分子,况且此人已经死了好几年,不理解;巩占山和冯文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就成了现行反革命?不理解;而真正是流氓地痞的钱大江一伙儿反倒成了革命派?不理解。这也不理解那也不理解的,让杨玉生感到整个世界在一夜之间全都走了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