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西域多雨,一场不大不小的雨缠缠绵绵,从早至晚,没有丝毫停的迹象――甚至,到了晚上,这风雨又突然变大了些,空中也不断传来轰轰的雷鸣声。
夜――寒气逼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早早休息了。
某处富贵人家的马院里却还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在这灯下,有一位年龄还不太大的少年,在少年手中,还有一瓶劣质的葡萄酒,这少年正在独自小酌。
倾盆大雨落在马院遮雨的棚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像是被急奏的一曲古筝妙曲。寒意弥漫着整个院子,雨里所特有的气息很浓,里面还夹杂着草料、马粪的味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少年名字叫做夏长安,今年十六岁,个子中等,身材却很消瘦,肤色较黑,一看就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从他的外貌来看――黄色皮肤,黑眼睛,黑头发,是一位汉人少年。
夏长安手中的“葡萄美酒”价格也不过几个铜币,酒的味道自然可想而知。可是,喝着这样的酒,还可以面带微笑,有心情吟诗,由此可见他对生活的要求还真不高。
喝完瓶中的最后一滴酒,夏长安整理了一下身后的包裹,右手从身边的草料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带有明显匈奴人特色的弯刀。黑夜是所有一切秘密行动最好的保护色,夏长安摸黑溜出了马院,没有惊动一匹马,一个人。看他极其娴熟的左拐右拐、左躲右藏的动作可以看出,今天晚上的行动他已经准备很久了。
小小的身影突然静止,停在某处房间外,里面的灯早已灭了,天上的雷声很巧妙的掩护了夏长安推开屋门的声音。屋内很安静,只能听见两个人睡觉的均匀的呼吸声。夏长安的眼睛很快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凭着一点感觉,他蹑手蹑脚的走向了床边。
西域的矿石质量很好,所以西域出产的弯刀格外的锋利。
手起,刀落,人死。
但,还有一声被夏长安捂在嘴里的尖叫。
一点黄豆般大小的油灯亮了起来,灯色昏暗,从外面看去并不引人注意。
夏长安心里叹息着,“杀人和杀那些野兽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这样想着,他连忙将发抖的双手背在背后,防止被眼前的这个幸存的女人看出底细。他冷冷的看了床上已经死去的男人一眼,又连忙紧张的转了过来。
床上死去的男人叫哈里――赤发碧眼白皮肤,一个鲜卑人。而那位被惊醒的女人叫做韩慧――是一位汉人女子。此刻,她正瑟瑟发抖的缩在床上一角,不敢乱动,不敢乱看。尽管她心计多端,可眼前身首异处的哈里和一身鲜血一把刀的夏长安让她的内心无法平静。
“不要乱叫,我不想再杀人了,更何况你我都是汉人。”
夏长安的最后一句话让韩慧有些许心安,她的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韩慧稍微移动了下自己僵硬的身子,小心的看了一眼夏长安。
夏长安打量着眼前的韩慧,说道:“十五年前我们都被泰维斯亚从中土带到西域,没有想到,现在居然是这个样子。”
韩慧心里当然知道夏长安想说什么,她停顿了片刻轻声说道:“到今天这一步,其实我并不是心甘情愿的,都是哈里逼我做的。”
夏长安一声不发,安静倾听,他想听听韩慧可以说出些什么来。
韩慧见夏长安没有动作,心里大安,眼神里的惧色也一点一点消退。她接着说道:“别看泰维斯亚是家里的老爷,哈里才是一个管家。可是,在这家里,哈里已经将所有人都买通了,哈里才是真正的老爷。而老爷的死也是他一手策划的。”
夏长安听到这里,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他示意韩慧继续说下去。
“十年前,哈里鼓动老爷去狩猎,在山上,他特意支开所有人后亲自将老爷推下了山。处理完老爷的后事之后,哈里便逼迫我与他成亲……”说到这里,韩慧看了一眼夏长安的脸色没有变化,便继续说,“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而且在这里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为了活命只得下嫁于他。”
韩会为自己辩解完后,叹口气说道:“现在哈里已经死了,我也算是解脱了。这家里的一切就只有我最清楚了,我愿意把这家中的大权都交付与你。你我二人都是汉人,在这家里还希望你我彼此相互照顾。我不敢奢求荣华富贵,只希望你可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看在你我都是汉人的份上,饶我一命。弟弟要是不嫌弃的话,我甘愿为奴为婢侍奉你一辈子。”说到最后,韩慧已经是双眼含泪,看上去很是凄凉。
夏长安面对韩慧期盼的眼神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感叹道,“果然是一个聪明得女子。先是几句话撇清自己与老爷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再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受害者,最后又用家中的利益来说明自己的重要性。只可惜,我还得回中土一趟,更何况你的事我一清二楚,所以你这番话注定白讲了。”
这样想着,夏长安站了起来,点头说道:“既然你与泰维斯亚的死没有关系,那饶你一命……”话没说完,手中的弯刀刺过了韩慧****的胸膛。
韩慧的眼里全是不解,她呻吟道:“为……为……什么……”
夏长安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抓着韩慧的头发,轻声说道:“我真不想杀人,可都是你们逼我的。你还真把我当小孩子看了,小时候的一切事情我清楚得很。哼,汉人,我以你为耻……”
韩慧双眼逐渐失去了光彩,她脑袋一歪,陪哈里去了。
夏长安没有清理现场的意思,反而转身从身后的包裹中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放在屋内的床上。他又从屋中找到一支香燃上,将香斜靠在黑色小盒子前面。
“老泰啊,你的仇我帮你报了,不要怪我用的时间这么长。”夏长安低沉的声音透露着一股伤感,“你是个好人,当然,你还是个男人。男人的毛病你一样都没有落下。幸亏我是个两世为人,记忆没灭的穿越者,要不然,你的仇要靠谁呢!”
顿了一下,夏长安望着眼前缭绕的青烟继续说道:“知道你死后,我特意瞒着所有的人去了一趟深山――你被杀的地方。可是,哈里将那里布置得很好――至少我没有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所有对他的怀疑也只能是怀疑。不过还好,没有人把我这个五岁的孩子放在心上,凭借着年龄的优势,我也慢慢打听到了一个故事。这算是道听途说吧,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对这个故事十分相信。”
“杀你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当年好心救下的那个少女――韩慧。”夏长安说着,回望了一眼韩慧的尸体扭过头来对着泰维斯亚的骨灰盒说道:“这个故事很老套,相信闯荡大半辈子的你都已经听腻了吧,可你自己怎么就没有一点防备呢。”
青烟环绕着一身破旧衣服的夏长安,他消瘦的面孔在青烟中显得格外的神秘与鬼魅。屋内的棕色地毯是波斯的上品货,夏长安毫无顾忌的坐在这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地毯上面讲述,“韩慧是一个颇有心计的女人,她虽然早就不喜欢你这个老头子了,但还是一副和你很甜蜜的样子,背地里也悄悄勾搭上了你的管家。美色当前的哈里自然对你的韩慧言听计从。你这跟了你十几年的管家和跟了你十年的女人都背叛了你,唉,明明就都是你的……”
“那个杀你的计划是韩慧一手策划的,动手的是哈里。两个人在杀了你之后,拿金钱买通了管这事的衙役,家中的仆人又都听哈里的,你也没有一个亲人。所以直到十年后才有动了手为你复仇。怎么样,故事很老套吧,可越老套的东西它就越好用。”
“你现在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会杀人了是吧。”夏长安此刻似乎谈兴大发,仿佛面前真的坐着那个泰维斯亚一样。
“这还得感谢他们啊,你死后我虽然因为年幼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杀心。但在家中的地位那是一落千丈。从原来的小少爷变成了一个人见人欺的仆人。杂活粗活干了不少,甚至到后来,我都被派往山里去狩猎。当然,他们的意思我知道,就是希望我一个人死在里面,被野兽吃掉,摔下山崖都行。但,我却活了下来。正是靠着山里野兽的磨练,我才成长成这个样子。那些野兽没有能吃掉我的,被我吃掉的反倒是不少。别看我只有十六岁,在这西域,只论这打猎的本领,也许还真没有什么人可以超过我了。”
香只燃去了小半截,夏长安不去管它。那把弯刀依然在韩慧的胸膛上插着,夏长安也没有去管它,他只是将泰维斯亚的骨灰盒重新放进包裹,整理好后背上转身离去。至于明天谁会发现这里的死尸,亦或是几天后发现这里的惨案,都和夏长安没有关系了,他都懒得收拾现场,这西域也许他很难回来了。哈里和韩慧的死还有自己的不在一定会让他们认为自己是畏罪潜逃,不过,那又如何,西域官府的通缉还管不到中土,所以,夏长安也毫不在乎自己即将被判作杀人犯,也不在乎通缉单上印上自己的脸。
夏长安小心翼翼的翻出墙外,现在还不能惊动任何人,深夜很安静,没有谁注意到一个身影的移动。夏长安跳下墙头,毫无留恋的向远处狂奔而去,头也未回。
那雨依然下个不停,黄豆般大小的雨滴打在夏长安的身上,也不断冲刷着夏长安身上的、衣服上的鲜血,在他的脚下鲜血留下的痕迹也很快被大雨冲刷的干干净净。
听着风雨的呼啸声,奔跑中的夏长安不禁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也是一夜风雨,那一夜的风雨也和今夜一样大,但自己扮演的角色却有点变化也有点没变。
变化是,那一夜自己是被屠杀的身份,而今夜自己则是狩猎者。
相同的是,无论是那一夜还是今晚这一夜,自己依然是需要不停奔波躲避的人。
一夜风雨,一路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