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先生在小院内踱完好几圈方步后,才回到学堂内对三人进行第二个问题考验,与其说是考验,倒不如说是听一听他们的心声。其实在道德宗炼气期弟子拜山仪式上,首先就有这么一项名为“先正其心”的考核——当然那是由修炼明犀神通到入门程度的筑基修士主持的,以防有图谋不轨者混入山门。虽然蒯先生没有修炼那种特殊神通,但面对自己看着长大知根知底的三人,就显然没有必要再去探测其心神了。
正深思着的崇仁见到蒯先生进来,拉了拉“榆木头”衣角,又向其努了努嘴,示意“榆木头”先说。“榆木头”点点头,见蒯先生目光朝三人望过来,便缓缓地说了起来……
两年前“榆木头”还没满四岁,那时刚在潜龙溪上建了蓄水的小渠,母亲则养了十来只鸭子和一只大白鹅,大白鹅显然就是鸭子们的带头大哥,每次都带队走在最前面,昂首挺胸还一摇一摆的,见了大狗都丝毫不惧,扇动翅膀瞪大了小眼珠,“嘎嘎噶”叫起来仿佛一个得胜的将军。鸭子们也特别服它,总是跟着大白鹅,一路走到溪水旁,一个个“扑通扑通”跳进水里面欢快地嬉戏;哪家的狗啊猫啊,只要去鸭窝附近,鸭子们就会呼唤它们的头领大白鹅,而大白鹅也从不害怕,每次都英勇地冲上前去将来犯的敌人赶跑……
大白鹅对自己向来温顺,仿佛知道自己是它的主人,平时就是摸摸它的脑袋也没事,还会冲着自己轻声地叫唤,仿佛撒娇一般。不过大白鹅若是见了陌生面孔,可就凶了,裁缝家媳妇就特别怕它,被吓到过一次后连走路都总绕得远远的,生怕大白鹅冲出来啄她……
“榆木头”特别喜欢大白鹅,看着它带着一群鸭子就觉得很开心,直到一天和崇仁崇义从村外玩了回来,竟发现大白鹅不见了,鸭子们则呆在窝里耷拉着脑袋,全都垂头丧气的模样……后来才知道原来家里人把长肥了的大白鹅宰了炖汤。鸭子们竟一个个不吃不喝了好些天,自己也非常难受,但最让“榆木头”难过的却是那天晚上吃饭时居然觉得汤特别鲜肉也非常嫩好吃极了——不过被告知那是大白鹅的肉时,立即难受得流眼泪,恶心得想吐……
说到这里,“榆木头”低下了头,而蒯先生笑着把手放在“榆木头”肩上,“你已经是小伙子了,要坚强一点,鸭鹅本来就是养来吃的,不吃的话人可要饿死的啊。”接着又幽幽地说道,“不过这样的赤子之心难能可贵,今后也要继续保持这样的心态……”
蒯先生前面说的几句话“榆木头”听懂了,使劲点了点头,对于后面所说的,“榆木头”没听明白,傻傻地愣在那里。
片刻工夫后,八岁的崇仁紧咬了一下嘴唇,开始一字一句缓缓地讲述他的心里话,那是崇仁无意间听到爷爷和父亲的对话,就是关于当年爷爷李大仁还是县丞而崇义的爷爷李大义是主薄,擅自开仓放粮救济灾民的事情。崇仁一边说着,一边望了望一旁的崇义,见他满脸惊讶之色却也没理会,继续讲述了起来……
父亲李守仁让爷爷李大仁把当年的事情说开,好解了弟弟李守义的心结。而爷爷开始默不作声,后来才吞声吞气寥寥谈起几句“当年我是县丞,大义只是主薄,可我活了下来,大义却死了……”。
这时,崇仁转而面对着正凝神细听的崇义,继续幽幽地转述爷爷的话:当时决定要开仓放粮,丢乌纱帽不算,人也很难活下来,这一点我和大义都知道。当时大义是这么问我的“放粮救人,这事干不干?”我回答“干,肯定干。”大义又对我说“擅自放官粮救人,是死罪。不过相比之下是死容易呢,还是度过这灾荒比较容易?”我想都没想就回答“要死简单,要度过这饥荒就难啦。”
崇仁越讲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如同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一般,停顿了好一会儿,咽了几口口水,才又继续说下去,但这次却是对着崇义说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是你爷爷李大义说‘那这样,简单的事情,我来做,难的事情由你来做’。爷爷李大仁开始没听明白,你爷爷又说‘你赶快连夜把仓库的粮食按人头给发下去,让大家藏好粮食,这是用来救命的。上面派的押粮官明天就到,我设法拖延一下。’我爷爷急着问‘你用什么方法拖延啊?’”
崇仁说到这里,眼泪开始哗哗地流下来,明显悲伤并激动起来,一边抹着眼泪,还拍着身旁的听得聚精会神的崇义,一边用沙哑了的喉咙继续说:崇义啊,你爷爷李大义回答“我去认罪,就说我早把粮食分发下去了。大伙早领了粮食,想来官府也不可能再收缴回去了吧”后来他们兄弟两人就为了谁去顶罪争论起来,那时你爷爷说了这样的话“我们两兄弟都是好样的,但总要有人活下去才行,不能都死了。古话怎么说的,叫做‘不有死者,无以荐轩辕;不有生者,无以图将来’,将来还要靠你的,你的担子也重的……”
说到这里,崇仁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一般,强忍了许久的泪水再也压制不住,“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崇义则满眼噙泪,嘴唇哆嗦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崇仁所说的正是一直憋在他心口的疑问。“当年同样入狱,为什么他爷爷李大义死了,而李大仁却活着出来,被全村甚至全镇的人无比景仰着?”他心中的这个疙瘩,可能也是他父亲李守义的疙瘩终于被解开了。崇义终于清楚地知道自己爷爷李大义与李大仁一样了不起,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李大仁一直郁郁寡欢,而每次谈起他爷爷李大义,都无比地崇敬。崇义感到自己李家真的是那么伟大,他觉得像是堵在胸口的浊气突然消失了一般,格外地舒服,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但豆大的泪珠儿却“扑扑扑”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打湿了前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