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那还是去年的过年前夕,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全村家家户户都早早地备上了过冬的粮食和烧炭,裁缝家还从村长那里分得了一大坛子高粱面、十多斤白米面、一只狍子、两只肥野兔、十几斤野猪肉和一小坛子米酒,外加差不多三两二钱碎银子。如今年景一年好过一年,想起来就从心底涌上兴奋。
过年期间虽然村围的大门已经紧紧关上,但全村五十六户每家每户都要一天隔一天出个男人组成日夜两班护村队,看守保卫村子,防备游手好闲的惯偷更防卫令人痛恨至极的马贼前来抢掠。周裁缝家人丁稀少,老周裁缝和周裁缝加上自己和未满周岁的女儿才四口人,承蒙村长照顾瘦弱的周裁缝才不用去护村,可以一家团团圆圆地过年,更是喜出望外,只是有点儿担心自己南临湖村娘家的情况,后来知道令人担心的马贼又是一年没来,让裁缝家媳妇放下了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连续好几年年关马贼没有来东临湖村和自己娘家南临湖村,村民说笑中还把自己说是给大家带来了好运,想到这里,向来精明的矮小女人都觉得有一点不好意思。
为了防卫马贼,当初东临湖村在李村长带领下花了大半年时间建成了这一丈多高的村围,财力都用于建围栏上,虽然村民住的都是土房,一家都没有象邻村中的富户人家那样盖上瓦房的,但马贼强匪确实再也没有能骚扰到东临湖村了。想到这里,周家媳妇暗自钦佩起自己的好眼光来,嫁到东临湖村的老实巴交的周裁缝家可真是聪明。在佩服自己聪明的同时,也情不自禁地佩服起东临湖村李村长来,有这般能力和号召力的村长带领着,自己家的小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裁缝家媳妇想着想着竟感觉有点腿酸了,就索性在竹栅栏外的一块方石上坐了下来,看看天色还早,就右手托着腮帮子又陷入深思之中。
过年前的前半个月,照例是山下临湖镇关卡守卫撤除的日子,也是村里关闭东临湖村东南西北大门并且加高加固村子围栏的一天,这天过后,将连续整整一个月关闭村子,直到镇上关卡重新开启。
作为庆祝,那天晚上吃着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和白菜腌肉,周家媳妇和公公、丈夫聊起这年的好光景,都说在这样兵荒马乱又苛捐杂税的年头里,能有这样的年景要感谢老天和李村长一家子。一家人围着烧炭的火炉有说有笑,估摸着照这样下去,裁缝收入和平时做做小饰品赚的钱,有个四五年就能盖间青砖瓦房,修整下小院了。
那天晚饭过后,自己想到丈夫有哮喘,得村长家照顾不用在冰天雪地里护村,便拿出两套早就精心做好的厚实鞋垫、绑腿和围脖,提议去送给村长李守仁和替周裁缝护村的村长弟弟李守义。
周裁缝一听连连说是,但一想又望向一家之主老周裁缝,老头儿“啪嗒啪嗒”吸了几口旱烟,不紧不慢地将烟枪在左手掌心中敲了敲,说道“李村长家对咱们家,也不只是咱们家,就是咱们村子,咱们镇子,那恩情可是大破天去了。守仁他爹老村长李大仁,李大仁兄弟也就是李守义他爹李大义,他们怎么会一个残一个死的呢,这你们都不太清楚吧,”刚才吃饭时还乐呵呵的老头儿一下子语调都变了,言语竟有点哽咽,但声音却突然高了几分起来,“三十多年前那场大灾荒,别的村镇人几乎都饿死遍了,独独我们青山镇,那时还叫青山镇的,青天大老爷县丞李大仁主薄李大义死抗住命令开仓放粮,活了大家……”老头儿停顿了一下,眼中泪光闪动“结果被抓进大牢,关了八年,遇上大赦放出来大家敲锣打鼓去迎的时候,发现李大义去了,李大仁两条腿都残了,……后来住在了咱东临湖村,大家把镇名从青山镇都改成临湖镇了,这是咱们村多大的光荣啊……”周裁缝和裁缝媳妇这才明白李村长家为什么威信如此之高,原来是全镇的活命之恩,难怪连外村的一些流氓泼皮都对李家必恭必敬。
老头儿一连串说了一阵,意识到自己情绪越来越激动,又“啪嗒啪嗒”狠抽了几口旱烟平复了一下心情,“李大人从此深居简出,但大人他一个儿子一个侄子也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没人不信服也没人敢不服的。”平时话语不多的老头儿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村长家不收东西是人人皆知的,无论多大的恩情村长家都不会收任何谢礼的,包括那算是半个侠客的老俞头儿。那老铁栓更是差劲,大狗熊都能给打趴下,送个礼还就是死活不敢去,真是白长了他那个子。”
周老头当然不会在儿子媳妇面前说自己当时有多不堪,突然老头儿眼睛一亮,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撂下儿子媳妇,急忙跑到自己房里,从床底下靠墙侧郑重非常地取出一个挺精致却不大的樟木柜来摆到饭桌上面,打开青铜挂锁,木柜里是一个青布包裹,打开包裹,里面居然是一身夺人眼球的虎皮褂子,光鲜顺滑,再一细看,还是极为少有的吊晴白老虎皮,虽然毛还不是纯白,只是半灰白色的,但显然已经是了不得的宝物了。
裁缝好容易把目光从白虎皮上移开,又定了定神,“爹,这可是您缝制的手法,这东西是咱们家的?”
“这是当年我做的,”老周裁缝面露一丝得意之色,“这白老虎皮是老俞头带着铁栓搞回来的。当年大人抗命放粮被抓,老俞头居然带着铁栓长途跋涉四天四夜的山路,赶到三百多里外冒险去杀一只贻害地方多年据说都成了老虎精的吊睛白虎,还真成功了。然后嘛用虎皮缝制了套皮衣放在这小柜子里,老俞头又偷偷潜进县城里给贾县令送去,换得个暂押大牢也算暂时保住了性命。”
“爹,那怎么现在还在咱家呢?”裁缝媳妇终于忍耐不住,插嘴问道。
“哈哈,可能贾忠正那狗官得了宝物,乐极生悲吧,第二天居然就死了,那狗官家里人因为害怕竟又给退了回来,因为那小柜子是你们过世了的娘的,结果就到了我这里。”老周裁缝摸着虎皮褂子,连心爱的老物——一杆黄杨木烟枪都放在了一边。
老周裁缝把虎皮褂子整齐地叠起来小心地放回青布包裹里面,又把包裹放回樟木小柜子里锁好,说道:“隔了这么长时间,居然都把这宝贝忘得干干净净,幸好今天被媳妇提醒。这年大人家好不容易准备盖瓦房,结果又把钱挪给村围了,我要把这宝贝给大人送去——这可值老钱了,可不能再在我这儿闲搁着了。”
老头儿一反往常,动作利索地一下子穿起那身十几个秋冬的破旧老棉袄来,一边穿一边急促大声地说:“媳妇你也快加个外套,带着那鞋垫围脖什么的,跟我来!”周家媳妇照做了,老头儿就这般带着媳妇出了门迎向呼呼的北风,大步迈进狂乱的雪花里,头也没回留下一句“老实,你就呆家里,我俩去去就回”掩上了破布帘子和木门,拉起矮小的媳妇就走,至于门里面发出的“知道了,爹,可,可那小樟木柜是娘的嫁妆,是要留给我们的……”一点儿都没听见快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