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你这样画不行!这女人完全没神气,一看就是个死尸!死尸!你懂吗?要灌注灵魂!灵魂!只有有灵魂的油画才有价值!这儿是鼎鼎大名的H画室!不是太平间!”黄教授挥舞着手臂,近似癫狂地对我大吼!
每画完一幅画,我都感觉要死了一样难受。那不停地在画室的木地板上用翻毛的牛皮鞋踱着步子,像猴子一样挥舞手臂大吼的黄教授,就像是地狱里的无常鬼。只要让他看到我的画,那劈头盖脸的挖苦和讥讽就像是宣布我的又一次死刑!
我总是将画架支在相对僻静的角落,尽量让他看不到我的画,以减少他对我的精神摧残。今天还是人体写生课,一个臃肿肥胖的老女人,光着屁股坐在写生台上。由于我位置偏僻,所以角度很不理想,几乎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所以,在我的画布上,也就只有一个后脑勺、一个肩膀、大半个脊背和半个屁股。
“教授,我画的是背部,没五官没表情,怎样贯注灵魂?”我语气十分诚恳,但脸皮下却藏着十足的愤怒和一丝坏笑。地球人都知道,人的精气神可全在脸上写着,我画得是后脑勺,这疯老头如何教我贯注灵魂?
“谁说后脑勺上没五官?你可以转到模特儿的前面看看,然后再转回来,把眼睛画到后脑勺上!毕加索就是这么画的!”黄教授似乎听出我话语中暗藏的刺儿,所以把毕加索老大人也搬了出来。
“我告诉你们多少次了,不要用平常人的眼睛看世界。要想成为艺术家,就要有独特的眼睛、独特的视角观察你所看到的每一个物体。如果你没有找到独特的感觉,那就是废物、人渣!等你们大学毕业找工作时就知道了,油画专业的学生没人要!到建筑公司刷大白也不要!你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卖画!”
我们当面叫他“黄教授”,暗中叫他“黄疯子”,不仅因为他神经兮兮,还因为他长相也很特别。
消瘦、秃顶、佝偻腰背,一双大眼精光四射,无论谁被他看一眼,都有些毛骨悚然。而嘴皮儿却极薄,闭上的时候,是一条狭窄的缝,一直连到凹陷的腮帮子上,围着这条细缝,通常还会有数十根没刮干净的黑毛,敢情他并未养成每天都刮胡须的习惯。这两张极薄的嘴唇仿佛减少了脂肪的累赘,使得它们更灵活地张开或闭上。而事实上,他闭嘴的时候并不多,无论何时看到他,总见到他两张嘴皮开张翕合,泡沫星子乱飞!
“要卖画,就要有风格!你们不能模仿任何人,只能表现你自己!画出你心中独特的感受,你眼中与众不同的世界,这才是唯一正确的出路!古往今来,所有大画家都是这样做的,你必须坚持自己的信仰,哪怕你的信仰薄得就像一层纸,你也要坚持!就像爱护******一样爱惜你自己的信仰!”黄疯子已离开我身边,走到其它同学们的身后,继续喋喋不休地灌输近似疯狂的艺术理念。
我来江州美院已有三年了,这三年来,没找到一丁点儿独特的感受,所以也没画出任何一张有风格的画。按黄教授的说法,我的“******”早不知道撕裂了多少次了!
画笔捞起颜料抹到画布上,这机械的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当激情耗尽的时候,这动作就像和尚所敲的木鱼,一下又一下,乏味又无聊。出路!就业!难道这四年大本下来,真要回老家种地?
我斜眼看了一眼辣椒,见他又把画笔换成刮刀了。每次作业快完成的时候,他总是用刮刀将画布上的颜料全部刮掉。湿粘的油画颜料就像彩色的奶油一样揩了下来,剩下半干的底色,在画布上显露出抽象离奇的形状。
每每次时,他的嘴角总会翘起来,并且歪到一边。这使他原本就不怎么帅气的脸上,更增加了一份饱含苦涩的狰狞。这总让我联想,那刮刀不是在刮颜料,而更像是杀人,杀一个他十分疼爱的亲人!
辣椒和我是室友,我俩住同一个宿舍,所以我和他之间比其他同学更亲密一层。这种友好也带到了画室,我俩总是将画架支到相邻不远的地方。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把头斜过来,向我抛了一个恶心的媚眼,又猛然把头缩回到画布后面,因为,他看到了黄疯子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在黄疯子眼里,我和辣椒这样的人都算是狗头猪脑子的人渣。我还属于肯努力但没才气的类型,辣椒则直接就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不过,他的不求上进也是有底气的,他老爸是个县长,就业不成问题,听他说早就联系好了,一毕业就去当警察。
按说这油画专业和警察挨不上边,但辣椒就感觉当警察牛逼。所以他爹就给他铺好了门路,等毕业就到公安局做宣传干事,也许过不了几年就晋升宣传科长了。
但我就不同了,我是谁?一个贫困山区农民的儿子,要关系没关系,要钱没钱。我特意查了家谱,祖宗八辈就出了我一个秀才。以至于,我拿到大学通知书那天,村里老掉牙的老奶奶都来给我祝贺,指望我以后混好了能沾点光,给乡亲们能干点好事。
谁能知道我现在有多困难,先不说就业问题愁得我夜夜失眠,单说这昂贵的油画颜料,每抹一笔,都感觉割肉般的心疼啊!看着辣椒那个挥霍浪费,拿颜料就像涂浆糊似的,我就说不出的生气和自卑!
人和人不能比,谁让我没有个好爹呢,没办法,还得好好画,等每幅画能卖到四位数才能在社会上立足。黄疯子虽然口舌刁毒,但他说得话也算是真理,虽然我曾千万次祈祷,他走到我身边时能把嘴巴紧紧闭上。
我并没有在后脑勺上画上眼睛,只有神经错乱的人才会这么干。我明白,黄疯子的本意也不在乎后脑勺上是否有眼睛,他之所以那么说,无非是让我能画出属于自己的风格。或许,我原本是有风格的,但这几年为了赚钱,临摹了太多的世界名画,将自己的风格都消磨没了。
虽然我神情沮丧,但还是坚持着画完所有细节。
终于临近放学了,今天是周五,这张作业已画了两周,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下周换创作课,由其它教授代课,终于可以脱离黄疯子的折磨了。
不少同学已站了起来,有的后退几步远距离地审视自己的作品,有的开始小心地将画布从画架上取下。原本安静的画室中响起了移动的凳子和走动的脚步声组成的轻微噪音。这时候,黄疯子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喂,陈主任啊……哦……哦……什么?女明星要做人体模特儿?开什么国际玩笑……没开玩笑?……这是真的?……哦……哦……我知道了……”
黄疯子的手机是十年前的老古董,早破得不成样子了,但他还舍不得扔。估计手机听筒出了问题,他每次接听电话的时候,总要用手捂住另一只耳朵,然后深深地弯下腰,对着话筒大声吼叫。
这可是一条爆炸新闻,哪个女明星神经错乱,要来我们画室做一次人体模特儿?这消息实在太令人震惊了!辣椒的消息居然是真的!
“教授,是哪个女明星啊?”黄疯子刚挂断电话,没等站直了腰,画室里就炸开了锅,除我之外的十一名同学,已把黄疯子团团围了起来。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用直觉告诉你们一点,你们遇到麻烦了,大麻烦!”黄疯子一双大眼向我们扫视了一圈,就提着他的老式公文包离开了画室。放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