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动的血光，映照在鹿过苍白的脸上，他怔怔地站在地上，茫然地望着前方的一切。
一条清澈而又明亮的溪涧横在他的面前，溪涧的对面是连绵不断的战火，而溪涧的另一面却是春意盎然的草原。
微风吹来，带着淡淡的青草芬芳，拂过透明的溪涧，荡起了一层渺小的涟漪，而涟漪的镜面，却倒映着连天的烽火。
鹿过站在溪涧前，站在草原上，聆听着此处的风声鸟语，聆听着遥远沙场上的厮杀呐喊，漆黑的瞳孔里翻涌起了白色的风浪。
“我不是快死了吗……这里又是哪儿……”风沙刻在他坚毅的脸上，把他眉眼吹的皱了起来。
“喂！你别踩我啊！”
急躁而又有些稚嫩的声音传入了鹿过的耳朵，他四处环顾，却并未见着说话的人，可这声音明明离自己很接近。
“你、你还踩！”
鹿过一惊，缓缓将视线转向脚底，哪有踩着什么人？
“看什么看啊你。”
“你……人呢？”鹿过低头望着草丛，声音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蠢蛋，我不就在你眼前嘛。”
鹿过将头又低下去点，愣愣地望着草丛，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他脸色微微泛红，假装自己看得见那个说话之人，对着草丛说，“你是谁？”
“草！”
“啊？”鹿过心中一怔，找了半天原来是草在说话，迟疑了半响，问道：“草，你怎么会说话？”
“你这问题真奇怪，那我问你，你怎么会说话？”草在风中微微抖动了一下。
鹿过闻言一阵愕然，沉吟了一会，又问道：“草，这里是哪儿？”
“天地。”
“……那，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大概是老天爷打了个喷嚏，把你吹过来的吧。”小草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耐烦。
鹿过不由地哑然失笑，道：“我的路都是我自己走的，哪有你这种荒唐的说话？”
“是啊，路当然是由你自己的双脚走的，可是，是你选择了这条路，还是这条路选择了你呢？”小草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暗淡了下去，“每个人都不是主动选择来到这茫茫世间的，就像我，要是能选择的话，我才不会做一株草呢。”
鹿过愣了那么片刻，似是同情小草的遭遇，声音也变得悲凉了起来，“你这么一株草，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他停了一会，“不过，我还挺佩服你的，你不能走，不能动，不能看尘世间的潮起潮落，却也坚持活了这么久。”
“谁说的，我虽是不能行动，但我能看朝阳起，夕阳落，我能看清风吹，溪涧淌。我活着就是为了长高，只要我长得越高，看的就能越远，不过尘世间那些污秽的东西，我不看也罢。”
小草看见鹿过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接着悠悠道：“不过视野是有限的，就算我眼睛睁得再大，也不能看见远方静谧的青山，也不能看见青山下忧郁的大海。这些年来，我为了看到更多的东西，不断地在努力生长着，不过终有一天我会累的，那时候，我就再也长不动啦。”
鹿过无意间戳中了别人的伤疤，心中不由一阵愧疚，黯然半响后，他缓缓伸出了手，轻轻抚摸着小草的脑袋，感受着它身上的痛苦。
“你呢？你活着是为了什么？”小草声音变得柔和了起来。
鹿过抚摸小草的手忽然僵硬住了，他沉默了许久许久，却也想不出，自己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怎么不去死呢？”小草的语气，突然变得挑衅了起来。
鹿过先是一怔，以为草在谩骂自己，但随后却明白了草的意思，不由握紧了双拳，愣愣地望向远方连绵万里的烽火，脑海里浮起了一副又一副的悲惨画面。
“我要报母亲的血海深仇，我要洗人类的卑贱耻辱。”他将目光转向苍穹，冷峻的脸上仿佛突然融雪般，露出了一个晨光初现的笑容，停了一会，又道：“我要在兵荒马乱的沙场上，寻觅凡世间的天涯海角，我要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看尽尘世间的风花雪月。所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放下心中的执念。”
“我怎能就这么轻易死呢？”他低头望向小草，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方才说的所有为什么不去死的理由，便是你活着的意义。”小草轻轻摇摆着，说不出的温柔惬意。
鹿过顿在了原地，漠然许久，而后目光又轻轻落在小草的身上。
狂风忽然席卷而过，小草在风声中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我快要被风吹走啦。你要记住，生死早已有上天安排，可生的这个过程，却全由你自己来决定的。”
鹿过面色不由一阵发白，他追赶着渐渐飘散到远方的小草，大声呼喊道：“草！你要去哪里啊？”
“谁知道呢？”小草在空中顿了一下，而后，如同一道瑰丽绚烂的光影般，在鹿过苍白的视线中渐渐瓦解。
他望着从对岸缓缓飘落过来的火星，伫立在了原地，神色迷茫而又不知所措，心中却是不断回响着小草方才所说的话。
“啪……”一块坚硬的石头，忽然从溪涧对岸飞来，砸在了鹿过的脑袋上。
他停止了心中的思绪，摸了摸脑袋上流溢出来的鲜血，缓缓转过头去，微微皱起了眉头，将目光定格在了对岸。
那是个目光怨毒，神色坚毅的小男孩，他的头发在狼烟中翻涌不息，仿佛是夜空中的星星之火。
他站在河对岸，一动不动地紧盯着鹿过。
鹿过紧皱着眉，打量着他，烟雾虽是弥漫着他的面容，但鹿过却能清晰地看见他那双漆黑的瞳孔，就像是黑色大海中的琥珀，明亮而又忧郁。
那个男孩凝固在他紧缩的瞳孔中，多么熟悉，又多么遥远，仿佛在生命中的哪一刻遇到过他一般。
“你是谁？”鹿过动了动残酷如刀锋的薄唇，神色平静的就像是一潭古井不波的死水。
男孩望着他，没有说话。
等鹿过快要不耐烦的时候，他才淡淡开口道：“我叫鹿过。”
周围的风仿佛停止一般，唯有绵绵不断的战火依然在一旁闷闷出声。
鹿过走进河畔，将他的脸看得更清晰一些，而这一刻他脑海仿佛被电击了一般，怔在了原地。
他无法相信，这个男孩就是儿时的自己，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诡异的事实。
他们俩，隔着汨汨流动的溪涧，谁都没有说话。
很久很久。鹿过终是压抑不了心中的诧异，忍不住开口道：“你怎么可能出现在我面前。”
小男孩在烟雾中轻轻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冷漠而又柔软，仿佛是冰山上的风声，“怎么不可能？”
鹿过轻轻揉了揉眼睛，而当他再次打开视线时，儿时的自己还是平静地伫立在对岸，他沉默了一会后，渐渐接受了这个诡异的事实，开口问道：“这是梦境？”
“万物因梦而生，因梦而灭。”小男孩轻蔑地笑了一声，冷冷地望向鹿过，接着道：“梦里梦外，又有何区别？”
鹿过心中不由一怔，如果这真的是个梦魇的话，他却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醒来，因为他知道，梦外的世界远比梦里残酷。
可他又是否知道，人生本就是一场浮华大梦呢？
鹿多深缩了下瞳孔，抬起惊魂未定的面孔，将目光再次投向对岸的自己，低声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小男孩笑了笑，漆黑色的瞳孔渐渐涣散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混沌，而后他转过身去，留下了一个单薄却又坚毅的背影。
“你跟我来。”他的声音虽是冰冷，却又带着一种属于少年的清澈，使人无法抗拒。
鹿过不明其意，轻佻了下眉头，嗤笑道：“我这里静谧安详，而你那里烽火连绵，我凭什么过去？”
小男孩身形一顿，缓缓转过头去，风吹起了他散落在额前的碎发，露出了他刀刻的眉宇，他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直线，露出了不羁而又爽朗的笑容，淡淡道：“当然，你也可以不来。”
鹿过望着小男孩冰雪凝固成的面孔，仿佛是望着一个深邃无边的黑洞，却是怎么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为什么连他自己，也看不透自己呢？
沉吟半响后，他微微抿了下薄唇，似是决定了什么，收起了脸上忧虑而又诧异的神色，轻轻踏出了脚步，跨过了溪涧。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当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向对岸，只是冥冥之中有道魅惑而又冰冷的声音一直驱使着自己前进，像是攀爬在背上的甲壳虫一般，怎么也挥之不去。
很快，鹿过来到了被鲜血染红的沙场上，他眼前是一片烽火连年的狼藉，无数尸体散落在地上的每一个角落，炽热而又带着浓稠腥味的凄风依偎在他身畔，时不时就有布满黑色血管的白色眼球滚落到他的脚边。
而在几步外的远处，更是有无数蚯蚓般的黏虫在腐烂的尸块里扭曲蠕动，每过那么片刻，就会有诡异而又锐利的尖叫声，从干瘪的头骨内传出，刺痛着他的耳膜，这声音听起来就像老鼠被毒液腐蚀前的凄厉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鹿过颤抖的瞳孔中倒映着无穷无尽的惶恐，他不小心一个踉跄踩到了脚边的眼球，而这眼球在挤压的扭曲下下，喷射出了一堆发臭的黑色血液，同时还带着一声沉闷的惨叫。
一阵压抑不住的恶心感，从他胸口蔓延到了他的喉咙，鹿过半蹲着身子，肠胃在无数次翻滚后，他终是忍不住深深呕吐了起来。
过了片刻，小男孩伸出了苍白的手，扶起了他的身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而后又将目光游向远处的战火，神色间却是未有半点起伏之色。
“跟紧我。”
鹿过抬起了头，怔怔地望向他，摇晃了下混浊的瞳孔，神色间稍有一丝顾虑，“去哪？”
小男孩没有理会鹿过，只是踏出了脚步，在朦胧的烟雾中，仿佛幽灵般，渐行渐远。
鹿过顺着他的背影望去，却发现前方有个阴森而又幽暗的洞穴，而当他将混浊的视线投入洞穴中时，心脏却是忍不住一阵抽动，仿佛在那深不见底的洞穴中，有着一股无形而又诡异的力量，在召唤着自己。
他的瞳孔渐渐由漆黑的混沌色凝聚成空洞的死灰色，而他整个人仿佛都不听使唤般，向前走去。
……
“噗通、噗通……”
那森然的洞穴中突然传出了巨大而又沉闷的心跳声，整个大地都随着心跳的频率而颤动。
鹿过以走到了洞穴的门口。
洞**散发出了腐败而又潮湿的气味。
而他只觉洞穴里，有着一股无法抵抗的吸引力正拉扯着自己，他的肌肤在这拉扯中都已隐隐崩裂出了血丝。
惊魂未定中，他身旁突然传来了小男孩冷漠的声音：“进去罢。”
鹿过侧着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将目光凝固在洞***沉默了那么一会，缓缓走了进去。
而这谜一般的洞***又究竟有着什么呢？
他不知道，但他很想知道。
走了半响，昏暗的视线渐渐变得殷红了起来，可以隐约看见洞**粗糙的石壁，而在那不远处的前方，似乎有着什么发光的红色物体。
经过一个转弯后，陷入了一个下坡的台阶，而在台阶的尽头却是有着一面明亮而又巨大的镜子，然而奇怪的是镜子中倒映出来的只有鹿过一个人的身影，那个小男孩却是完全没有呈现在镜面中。
鹿过有些错愕，过了许久，他望向一旁的另一个自己，皱起了眉头，道：“怎么镜子上没有你？”
小男孩缓缓勾起了嘴角，余光轻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你我本就是同一个人，一面镜子上，又怎么可能会倒映出两个自己？”
鹿过沉默，无言。
小男孩忽然伸出了苍白的手指，指向镜子中鹿过的影子，淡淡道：“我们，如影随形。”
鹿过瞳孔微微一缩，依旧无言。
“但有时候，一面镜子却能映照出千千万万个你。”小男孩轻轻地笑了一声，而后一脚踢碎了镜子。
“稀里哗啦……”镜子在外力的冲撞下，如泡沫般在空中支离破碎。
而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细小镜片，每一块当中却都映照着鹿过的身影。
鹿过望着地上的无数个倒影，哑然失色。下一刻，当他抬起头时，脸上的惊讶之色却更加浓重了。
一颗庞大却快枯竭的古树竖立在了他的眼前，密密麻麻的树根犹如巨大的血脉般纵横交错在洞*******噗通、噗通……”
原来之前巨大的心跳声是来自于这颗古树的颤动，而这颗古树每颤动一下，便会闪起一道耀眼无比的血光。
“这是什么？”鹿过低声问。
“心脏。”
“心脏？”
“你的心脏。”小男孩幽幽地笑了起来。
鹿过不敢相信，而过了半响，他却骤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声，竟和这大树颤动的频率一模一样。
“可它快要枯竭了，那时候你就会死亡。”小男孩沉默了一会，目光一闪，接着道：“只有一个办法，能令它复苏。”
“什么？”鹿过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出口。
小男孩侧过头凝视着他，过了许久，缓缓开口道：“把你血管里悸动的鲜血，全部灌溉上去。”
鹿过没有任何疑问，因为他知道，人类血脉的源力。
而就当他欲要割腕放血时，却听小男孩又道：“还记得父亲的教导吗？”
鹿过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愿想起的往事，脸色微微一变，轻轻点了点头。
“你可有突然施展过特殊的源力？”
鹿过心中一愣，忽然想起了那次对战神束游瞳时，莫名其妙所施展出来的树藤，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小男孩轻蔑地笑了一声，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接着道：“你要牢记父亲对你的栽培，你的源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那怎么才能运用那种力量呢？”鹿过抬起目光，望向他。
小男孩先是凝视着空气愣愣出神，而后又转过头望向他，露出了一个幽灵般虚浮的微笑。
“天知道。”
这扑朔迷离的回答，却是让鹿过猛然一惊，等他惊醒时，却发现旁边的小男孩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血红的光线中还残留着他那张雾里看花般的微笑。
他突然低下头来，茫然地望着身下的影子，而这卑微的影子仿佛是一潭幽幽的秋水，使鹿过心里涌起了一阵淡淡的悲凉。
迷离的心跳声就像是白色的幽魂，扰乱着他的心神，在他耳畔不断轻笑着。
他骤然抬起了头，望向眼前的大树，然后缓缓伸出了手臂，用尖利的牙齿咬破了手腕上的动脉。
鲜血如汹涌的暗潮般，渐渐湮没了这片死一般的黑暗。
在梦境破碎前的那一刻，他仿佛还能听见，那个童真的自己，在绵延战火中，无力嘶吼；他仿佛还能看见，皎洁的孤月，向溪涧旁的悠悠青草，洒下温柔的月光。
他在黑色的谜团中，遇见了未来的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