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夜,无声。
苍凉空荡的夜空中,连一颗星都没有,冷落的孤月如垂死的残柳,非但嗅不到风的气息,仿佛连生命的气息都遥不可及。
但城内,每一个人却是都清晰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在空虚至极的黑夜里,人们仿佛聆听到了亡灵的挽歌,而他们的灵魂在这一刻,也将注定羁绊上死亡的恐惧。
没有人能够从枷锁中挣脱,也没有人能做出反抗的余地。
在狰狞与肃杀面前,人们只能堕入沉沦。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那过往岁月里被烟雾淹没的安宁,在时光摧残下,再一次陷入了阴影。
血色的阴影!
那苍白的血,比海还要深邃,那悸动的腥,比蔷薇还要芬芳,就像那双在黑暗里贪婪窥视着众人的眼睛。
血红色的眼睛。
“啪嗒、啪嗒……”
阴霾而又死寂的黑夜中,竟是突然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很悠闲的脚步声,甚至这阵阵脚步声中,还隐隐混合着一阵清脆悦耳的风铃声。
是谁在惊心动魄的夜幕下,轻盈踱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视线转向了声源处。
然后,昏暗的阴影中,渐渐地露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啪嗒……”
在森然的氛围中,那个人影竟是忽然止住了脚步,仿若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一动也不动。
凄厉的寒风如同落魄的幽魂,在死一般寂静的街道上游荡而过,然后又消失在迷一样的黑夜中。
“叮铃……”
黑夜中,再一次响起了清脆的铃声,只是这悦耳的声音,在这幽凉的月光下,犹如一滴鲜血突然打在了一潭深黑的死水上,在众人心里,溅起了一抹残酷的涟漪。
人们的目光突然僵在了原地,而那个人影也许久未有动弹。
时光似是在这一刻,骤然停止,唯有这残酷的风铃声在苍凉的天地间,不断回响。
遗憾的是,这短暂的沉寂,并未持续过久。
妖邪的月光忽地袭向那谜一般的阴影中,阴霾渐渐散去,恐惧如一头荒古野兽,再一次冲撞着众人弱小的心脏。
当月光完全照亮血色阴影时,那个人影忽然挑起了苍白的嘴角,露出了尖利的牙齿,荒唐地笑了起来。
凉风轻撩起落叶,在这幽幽诡笑中,渐行渐远。
尘埃缓缓落定。
揭开了黑色的雾气,众人终是看清了那个身影,那具绸缎般的身姿,那张迷幻却又略显憔悴的容颜。
望着黑夜里的那个女子,众人不由一阵恍惚,她就像是阑珊灯火,明亮而又柔和,指引着众人远离肮脏岁月,踏入明亮清河。
只是,她裙角上的黑色风铃,似乎比她更光彩夺目。
她穿梭人群,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望着周围目光凝滞的众人,她的神情时而痛苦,时而喜悦,就像是失意在人间的多情仙子。
纯白透明的俏脸上,好似蒙上了一层黑色的迷雾,没有人能够看透她的心思。
也没有人敢喘出一口大气。
而当她走到鹿过的身畔时,却是忽然停下了脚步,轻轻抬起了那双幽凉空洞的眼眸,笑盈盈地望向他。
鹿过有些茫然。
那女子收回了灼热的目光,但憔悴的脸上却是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过了那么一会,她竟是突然低下头来,皱了下小巧玲珑的鼻子,怯生生道:“请问……这里是边城吗?”
鹿过谨慎地看了她一眼,并未言语,倒是他旁边那个长相清秀的小男孩抢着说道:“是呀,姐姐是谁阿?”
“你过来呀。”女子轻轻向小男孩招了招手,温柔的目光仿佛白云般天真无邪,只是她嘴角不经意间地扬起,似是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幽幽道:“我悄悄告诉你。”
闻言,那少年却是突然皱了皱眉,似是想伸手拉住小男孩,但他看这女子虽是神秘莫测却也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最后苦笑一声,收回了这个念头。
然后,小男孩在寂静的黑夜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在众人注视下,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
这一刻,他就像是一叶日薄西山的孤舟,在漆黑死海里随风逐浪,任人宰割。
然而,等待他的又将会是什么呢?
年幼无知的他,却是从未去想过这种问题。
看着欣喜走来地小男孩,女子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凄美的容颜像是一朵染血的蔷薇,她将冷艳的薄唇缓缓靠近他的耳畔,目光却是忽然一闪,然后一阵冰冷的麻木感,从四周,从脚底,从每一个角落,仿佛是黎明尽头的汹涌暗潮般,猛然向众人袭来!
“我、我就是风铃呀……”
她又笑了,荒诞离奇地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而后,她的脸上竟是渐渐浮起了疯狂之色,仿佛是突然间受到了上天残酷的制裁,之前的天真与无邪,都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了。
只是不知为何,那短暂的疯狂很快就涣散成了一种莫名的悲情,她又突然卷缩着柔弱的身体,就像是受了惊吓的小鹿,在偌大的黑暗里,苍白地笑着。
冥冥之中,所有寄宿在斑驳城墙上的忧伤与期望,仿佛都已被一种名为杀戮的欲望,无情吞噬了。
夜以深了,星星点点。
游走于街道上的人类,仍为散去,所有人木雕泥塑般呆立在原地,望着她,望着那个仿佛已被月光夺走魂魄的女子。
昏暗的光线倾洒在她如玉般无暇的俏脸上,她的朱唇微微翕动,仿佛是在沉睡的黑暗里无言地低诉着什么,过了片刻,她又轻轻合上了眼睛。
很久很久。
直到月光被乌云完全笼罩时,她才再次睁开了那双灵动的眼睛,就像是沉睡了无数个日夜的鬼魅,在这一刻,完全苏醒。
冷冽的寒风如残暴的野兽,狰狞地卷起了满地黄沙,仿佛要徒手撕裂这永无止境的黑夜,所有人都已一种无法言喻的惶恐神色,愣愣地望着她,望着那个仿佛来自深渊血狱的妖娆女子。
她也在望着他们,用那双以布满血丝的眼睛,淡淡地望着他们,空洞的眼眸中,隐匿的却是嗜血与嘲弄,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人类,而是一群行尸走肉的亡灵。
“啪嗒……”
她沉重地踏出了一步,踏向了众人,踏在了湿漉漉的街道上,溅起来的却仿佛不是雨水,而是一种令人作呕的血水。
若说片刻前的她是柔弱圣洁的天女,那么她此刻便是阴冷凄艳的鬼魅。
谁都想不到她突如其来的转变。
“你们……”她温柔地抬起了冷冽的目光,残忍地扫向众人,淡淡道:“听过风铃的声音吗?”那残酷的声音,仿佛是遥远冰山上的风声,甚至比她的目光更加冷淡。
没有人敢正视她,也没有人敢出声。
虽然人们不清楚她的身份,但他们却是清晰地认知到,这个谜一样的女人,随时会给他们带来梦一般的死亡。
见无人应答后,她轻浮地笑了一声,幽幽地望向皎洁明月,缓缓道:“那是一种清脆,刺耳,却又令人振奋的声音。”
空气变得有些稀薄起来,但气氛却依然沉闷。
她轻晃了下柔软的身姿,仿佛午夜的鬼魅般,身影一闪,竟是又飘到了鹿过的身畔。
鹿过无言地望向她,疑惑而又略显忌惮的目光中,更多的却是不知所措。
那女子斜视了他一眼,接着竟是轻轻抬起手,掩着她那仿佛花瓣般娇嫩的红唇,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你知道吗……”女子趁他失神时,又突然靠在了他的肩上,伸出了碧玉般的手指,肆无忌惮地在他苍白的脸上,尽情抚摸。
她秀眉轻轻一蹙,轻声叹息道:“那种声音,就像……就像是刀锋破空的撕裂声,就像是鲜血崩裂的悲鸣声。”
说着说着,她竟是兴奋地喘起了气来,而后,她的脸上又渐渐浮起了疯狂快意之色,她似是按捺不住心中的骚动,微微喘息着张开了嘴,伸出了炽热的舌尖,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冰冷地舔了下去。
那奇妙的感觉,就像是即将枯竭的骨碟,在血液的灌溉下,再次翩然起舞。
她亢奋地已忘了呼吸。
“人肉……人肉,我千年未有尝到人肉的滋味了……”女子半眯着眼睛,不可理喻地痴笑着,陷入了迷幻的陶醉。
鹿过瞳孔猛然一缩,惨白的脸色好似一张透明的白纸,望着她那双凄红的瞳孔,呼吸因急促而变得混浊起来,“你……你究竟是谁?”
女子忽然停止了痴笑,缓慢地抬起了头,妖艳的脸上仿佛突然出尘般,露出了一抹晨光初现的暖意,幽幽道:“我不是说过了嘛,我就叫风铃呀。”
“叮铃……”
远方吹来了清风,带着淡淡的蔷薇芬芳,带着淡淡的鱼腥尸臭,在迷乱的夜幕下,吹起了她血色的纱裙,唤来了一声幽冷的风铃。
高耸的城墙,被贪婪的月光染上了一层暗沉的雾气,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那一滴从青草上滚落的露珠,在低空中缓缓坠落,仿佛是情人脸颊上的泪珠。
而此刻,隔着遥远距离,是否正有个游吟诗人在轻挑着苍白嘴角,边笑边落泪地歌颂着这座罪恶悲城呢?
很多年后,每当鹿过回想这个场景时,都觉得这是一个昏暗阴沉的,不可告人的,狡黠预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