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绯淡淡转过头去,一个呼吸起伏间已然收起动作。鬓角的发因汗粘连起来,她嫌弃地拭了拭额头,边朝我们走来边道:“早。沐浴更衣后我再来舞厅找你们。”我点点头。忽而她脚步一顿,补充道:“还有,帮我把上头的闲杂人等清出去。”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闲杂人等四个字略加重了语气,我噗地笑出声来。疏影抚额叹道:“秦逸哥,你怎么又跟来了?”
头顶再次传来瓦片轻响,秦逸哥飘飘然从屋檐落了下来,面不改色地打招呼:“浅浅,疏影,早上好。”
疏影条件反射地回了句:“秦逸哥好。”说罢才反应过来,继而挑挑眉问道:“你又来‘保护妹妹免受贪花恋酒的纨绔子弟骚扰’?”
秦逸哥淡定的答道:“嗯。”
“……”
疏影默默地望了望还未亮透的天色以及除了我们三人连只鸟都看不到更别提什么纨绔子弟的四周,对秦逸哥的厚脸皮表示无语。
我贼兮兮地转了转眼珠,低声道:“方才听见了?鸾绯正在沐浴更衣!四下无人的好机会啊,少年,勇敢地前进吧!”我握住秦逸哥的手,真挚地说:“我们,与你同在。”
疏影冷场:“把‘们’字去了。”
我说:“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秦逸哥眼中有笑意闪动,嘴上却一本正经:“胡闹,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我奇道:“你不就是这样的人?”
他来了兴趣:“哦?你说的这样是怎样?”
我和疏影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
我:“看似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疏影:“实则表里不一内心腹黑脸皮超厚。”我:“总结起来就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秦逸哥沉吟了一会,认同地点点头:“唔,你们归纳的很精辟。”
“……疏影,你那个‘脸皮超厚’的‘超’字是不是该换换了?”
“……的确,‘超’字完全不够用。”
秦逸哥勾勾唇角正准备说什么,陡然间神色一冷,对我作了个“小心”手势便迅捷而无声地翻出外墙。
我摸了摸袖子,眯着眼准备看戏。
很快的,一声大叫后秦逸哥拎小鸡似的把一个看来十分瘦弱的少年扔到了我们面前。少年“砰”地一声屁股着地。
“嘶……痛痛痛……你就不能轻点儿……”瘦弱少年不满地扶着腰站起,看到我和疏影时明显一愣,而后瞬间站直,腰也不酸了,屁股也不疼了,一改怂态微笑作礼:“在下微生物,敢问二位姑娘芳名?”
“微生物?”我愣了愣。
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嗯!”
我听完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哈微生物是什么?很小很小的生物?难得秦逸哥能发现你哈哈哈哈哈……”我在微生物逐渐变黑的神色中狂笑不止,他咬牙切齿地解释道:“在下复姓微生,单名一个悟字,不是动物的物,是悟性的悟。”
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继续笑:“啊,原谅我读书少,不能从少侠身上看出‘悟性’的悟……”
微生悟抽着嘴角转移视线,见疏影仍端端立在那儿,面色稍霁,重申道:“在下微生……”悟字还未出口,便被疏影轻飘飘打断:“悟空,你怎的瘦成这样,风一吹就倒了,无怪要改姓微生。”
微生悟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锅底形容了。
而我终于笑岔气了。
秦逸哥体贴地拍着我的背顺气,却是盯着微生悟研究他的步法和吐纳,盯了半晌后,终于确定这是一只武力构不成威胁的纯逗比,微微放松下来。
秦逸哥又作了个安抚的手势,我松了口气,将紧贴手心的一把薄匕收回袖中。
笑归笑,遇上陌生人的防备自是不能失。娘亲从小就告诉我,树大招风。因着爹爹手握重兵,由是多少人觊觎着爹爹的权势,虽说天高皇帝远,帝都距江南有几百公里,可那些杀手又不是养着白吃的,你派一波我派一波,这隔三差五的迎来暗杀,仅仅是我所目睹的,数来也有一十添八。刚开始我还被吓得腿软,可次数多了也便淡然。十来次的经验告诉我,那些杀手对上元帅府的天气卫实在是太嫩太不够格,杀到现在元帅府仍是零伤亡。最成功的一次便是十一岁那年趁乱把我给绑了几里路,而后这名杀手被天气卫虐得连骨灰渣渣都没剩,真是造孽啊造孽。
啊对,天气卫这听起来就很没品的名字是我取的,作为他们与我打赌输了的惩罚,他们原本有一个十分狂拽炫酷的名字叫做天怒卫。只是把“怒”字改为“气”字便完成了性质气势意义等多方面的彻底转变,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天气卫分为四部,“雪袭”专司暗杀,“雨徊”擅探消息,“风狩”护主周全,此三部共一千五百余人,各部又分为十组,悉为精英,以一当十。而最后一部“晴纳”的存在甚是神秘,它于前三者不同的是——人数不足半百,行动不受约束,人员相互不知,却有独特的唯有“晴纳”部员掌握的联络线。我想若不是爹爹告诉我,大抵无人知晓天气队还有“晴纳”一部存在,就算晓得了,恐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挖不出半个部员。
玩笑开尽,秦逸哥面无表情地看着微生悟审问道:“你一大清早鬼鬼祟祟地蹲在外墙做什么?”
微生悟挠挠头,约莫考虑到秦逸哥的武功远在他之上,老实答了:“我是两天前才到绍河镇的啊,听说这里美女很多,凤舞楼里还有一位人称‘十里艳杀’的绝色……”
微生悟边说边瞄着秦逸哥神色,却是对着秦逸哥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转而瞄向我,我听到“十里艳杀”四字后意味深长地朝他笑了笑,不知他将这个笑理解成什么,受到鼓舞似的接着说下去:“我便来偷窥……不对,悄悄地欣赏一下美人,好用来作……”
我在心中将将默数至五,便看见微生悟那瘦弱的身躯成抛物线状直直向外墙落去,并在运动过程中茫然地说完了“小说的素材”这五个字。
我在眉框处用手搭了个棚,遗憾地遥望了一下微生悟消失的外墙,嘟嚷道:“哎,还没问他的笔名,秦逸哥你太不厚道……”与此同时外墙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叫:“混帐你会不会怜香惜玉啊?!”
疏影在一旁默默观看许久,最后下结论道:“这是个弱受。”
我点头表示赞同。
“这么热闹?”熟悉的声音突兀响起,偏冷的声线。转目望见回廊尽头鸾绯正抱着件衣服款款走来,沐浴后略带水雾的眸子晓得越发潋滟,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着阵阵香气,如同无声的邀请。魅,而惑。
我含恨又望了一眼微生悟消失的方向,若他还在,一定要表示一下“你坏了我秦逸哥大好机会”的鄙视。
鸾绯顺着我望的方向眯眼看了看,片刻问道:“方才还有谁在这里?”
不及我回话,秦逸便笃定地答道:“闲杂人等罢了。”
我一声轻咳。
疏影作望风景状。
鸾绯比我们淡定得多,打着一副官腔:“闲杂人等确不可入内。要么,付钱——一柱香时间一千两。要么,”鸾绯漫不经心指了指院中的落花:“将这前院后院凋落的旋覆花都拾了,给凤舞楼诸位做干花枕头。”
我由轻咳转为猛咳。
疏影望风景的眼珠子直了直。
这回秦逸的反应比鸾绯还淡定,甚至笑了笑:“如此甚好。”
我们不约而同转过头看他。
只见秦逸悠悠抱臂,悠悠笑着,悠悠说道:“若选其一,我出门并未带许多银两,却是有句话这么说:‘今日事今日毕’,欠账终归是不好的。所幸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就是武功较常人高了些许,勉为其难地当你一天贴身护卫,还账倒也绰绰有余。”
我悄悄向秦逸哥竖起大拇指,疏影则在努力忍住笑。
鸾绯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道:“不需要。”
秦逸笑得更加温和:“那么只能选其二了。不过这旋覆花所制的干花枕头,我可仅能做与你一人。”
鸾绯正要说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垂眸微微思索。不一会儿蓦地抬眼,正对上秦逸一直专注望着她的目光。
我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拉着疏影再退一步。我退我退我继续退……这个时候我们一定要有自觉地为男女主营造二人世界的氛围……
按照话本的普遍剧情规律,秦逸应该含情脉脉地说上几句情话,鸾绯的心里应当涌起些不知名的情愫,然后两人……
没等我YY下去,便被人抓住手臂,一把扯回原处,不但如此还将我和疏影推入门内,我皱皱眉想着谁这么不解风情,抬头一看不解风情的竟是女主角自己。
哦,我忘了,女主角是鸾绯,除了“十里艳杀”这个称号,她还荣幸地被我们评为“年度冷场冠军”。
鸾绯随后踏入舞厅,丢给秦逸“不送”二字后便“哐”地合上了门。
秦逸带笑的声音从门外闷闷传来:“顾绾,你在害羞。”十足肯定的语气。
“顾绾”是顾氏夫妇为鸾绯所取之名,从认识鸾绯到现在我也只有听秦逸哥这么称呼她。
我和疏影又对视一眼,又各自心领神会。
旋覆花其实有个故事。
相传在古时候有个诗人外出郊游,见旋覆花大开,就以此花为题吟诗。不觉入梦,梦中一片旋覆花海,一女子坐在花海中嘤嘤哭泣,梨花带雨。诗人怜之,柔声问道:“何事哭泣?”女子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回答:“小女迷了路,三日不曾回家,不料准夫君悔了亲事,说我不守妇道……”女子抽噎了几声,续道:“小女父母双亡,寄婶婶篱下,如此一来婶婶便有理由赶我走,小女……小女如今已无家可归了……呜呜……”
诗人见其楚楚可怜,不由心生爱惜,抚慰道:“无妨无妨。你且看这旋覆花海,若能起一木屋,坐北朝南,四面向花,安生养息,岂不妙哉?若姑娘不嫌弃,在下愿为助力。”
女子欣然同意。
两人在相处过程中日久生情,一起生活于木屋中。一天夜里入睡前诗人问:“你可思念故乡?”女子将刚装好的旋覆花枕头递给他,笑而答曰:“何处故乡?此心安处。”
而后诗人醒来,大梦一场恍若隔世,却惊奇发现自己脑袋下的,正是旋覆花枕。
后来便有人将旋覆花作为“归宿”的象征。
这就是秦逸那句“这旋覆花所制的干花枕头,我可仅能做与你一人”的隐喻。
鸾绯自小被亲生父母遗弃,虽有顾氏夫妇照料却终究无血浓于水的亲情,如今夫妇两也是将凤舞楼交给鸾绯后潇洒游玩。
而那些前仆后继的追随者,也仅仅是“鸾绯”的追随者,是“十里艳杀”的追随者,而不是顾绾的。
一个姑娘再冷艳,再要强,总会有她脆弱敏感的一面。
真情。这是鸾绯也是顾绾内心最奢侈的渴望。
然而今天,秦逸却借旋覆花告诉她——
此心安处是吾乡。
我永远在你一转身便能望见的地方。
我永远愿意张开怀抱,给予你最温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