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渐渐来临,队伍开始转向西前行。
北渊坐在副史的马上昏昏欲睡,清凉的秋雨不知何时开始飘落,雨丝细细的,打在脸上冰冰凉凉。
老族长死去了,离开爹爹了,再也见不到妹妹了,青田村的稻草香也闻不到了吧!这些都远去了……
秋天的雨虽小,可落在身上一会儿便湿得通透,北渊打了几个寒颤,将身体向后更加缩向副史。
就在这时,御史风昱那年轻熟悉的声音响起:“把这个给孩子穿上。”
“大人。”副史的声音有些犹豫:“用我的吧!”
北渊向旁边看去,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抛了过来,原来是那年轻的御史脱下了身上的大氅。
风昱仅仅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他从来不将命令下第二遍。
副史姜致只好默默地将大氅接过,裹紧身前的孩子。
北渊感觉全身一下子暖和起来,手在大氅里面摸来摸去,那衣质十分地柔软,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
队伍在黑夜的雨中依旧前行,没有休息的意思。
不知到了一处什么地方,雨已经停了。但北渊能感觉到,队伍似乎在渐渐接近一处苦寒之地,因为他的脸露在外面,鼻尖敏锐地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寒意。
丛林中树的枝条,全部都被冻成了冰。
月亮升起来了,枝条冒着寒光。
如果没有身上的大氅,他恐怕会被冻僵吧!而现在身上像背了个小火炉般暖意融融,外面的寒意,只是从脸上拂过。
马蹄过去,激起地上一片片的碎冰。
随行的兵士们有些已经承受不住了,嘴中嘶嘶哈哈地呼着寒气。
风昱勒住了缰绳,紧跟其后的副史连忙大喊一声:“全体停下!”
整支队伍便戛然而止。
“前面是月寒湖。就到这里吧!姜致,”风昱举目前望,见前方蒸腾的寒气越来越浓,吩咐着副史:“你带着队伍先回去,我带着孩子走。”
“大人,要留一些人给您吗?”副史姜致问道。
“不用。你们即刻飞天回京。我明日就到。”
北渊身体腾空,被送到了风昱的马上。
他心中起了一阵敬畏,不敢太靠向身后的御史,心中隐隐约约害怕着这个男子。
“大人,属下先行告退。”副史姜致用力一拍身下白马,那白马长嘶一声,两只前蹄腾空而跃,姜致紧夹马腹,在他腿部的位置,白马肋下忽然生出两只巨大的白翅!
“啊!”北渊忍不住惊呼一声。能长出翅膀的白马,他是第一次看见。
翅膀很大,白马将之平展开来,然后上下舞动。它高昂前首,后腿也跟着用力腾空,人和马便飞到了半空之中。
“飞天回府!”副史骑着飞马悬在半空中,回头发出了命令。
月亮就在他的身后,很圆很大。
三百名黑甲骑士立即紧随其后,所有的白马一时间都生出了两只羽翼,三百骑飞马腾空而起,霎时遮住了圆月。
起飞的队伍丝毫不乱,整齐有序地跟在副史姜致后面,转向北部的方向飞驰而去。
“好威风!”直到天上重新出现了月亮的光影,所有的飞马骑兵凝成小点再看不见,北渊才又发出一声惊叹。
“这是我的飞天师。”风昱淡淡地说道:“不过你不用羡慕。你的驺虞将来会比它们飞得更高更快。”
“是吗?”北渊更有些惊奇了,招呼着后面的白兽:“五采,过来。”
驺虞听到主人的声音,便跃到了他的身旁,它身高与风昱的马一般,白白的虎头蹭向孩子。
风昱没有什么反应,可是他的马却有些受惊,向旁边退了几步。
“呵呵。”风昱忽然笑了。
北渊听到笑声,不可思议地转头看看。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厉害男子也会笑,这让北渊心中的恐惧立时减少了几分。
“坐稳!”风昱一声断喝,马骑疾驰而奔。
北渊只觉寒风扑面,林中的冰条“噗啦啦”地作响。
忽然天地一阔,月色下,千里大湖突然出现眼前。
湖大得望不到边际,清波粼粼,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北渊正望着,感觉身下马匹纵身一跃,脚下有什么东西扑扇。
他低头一看,原来风昱这匹白马也生出两只大翅膀,已经跃至大湖上空。
“五采!”北渊大声喊,急急侧头拼命回望,见后面的驺虞竟然也腾空而飞,仍是紧跟着,半点也没有离开,他这才放下心来,心中更是欢喜不已。
行不多时,身下湖水突然有了响动,湖面冒出一柱柱水花,水柱迅速结成冰棱,如利剑化成一束束白光,向上刺向马腹,北渊不免又是一声惊呼。
风昱却不慌不忙,拨出长剑在身前身后划出两道弧形剑光,将驺虞也罩在其中。
从湖面冲起的冰柱遇到那剑光,便似碰到了铜墙铁壁一般,直直落回。
风昱轻松驭马,在冰棱剑光中继续前行。
不止如此,他竟然又从腰间解了白色象牙长笛,就在空中吹奏起来。
北渊紧缩在大氅中静静地听着,长笛不是贫苦的青田村人所能拥有的,他既没见过也不懂音律,所以听不出风昱吹的是什么,只是隐隐约约感觉那调子很是悲凉。
笛声沿着湖面传开去,远远有女子空灵透彻的歌声也跟着传来:牛首开天阙,龙岗抱帝宫。
六朝春草里,万井落花中。
访旧乌衣少,听歌玉树空。
如何亡国恨,尽在大江东。
湖面上尖利的水柱一瞬间消失无踪,歌声缓缓而落。一众几十人的白色身影,闪电一般出现在湖对岸。
风昱的马匹驰向这些人,刚一落岸,只见这些白衣人单膝跪在地,齐声称呼:“大人!”
“免礼。”风昱跳下马。
领头的一个女子穿着绿衣,声音极是温柔和婉,道:“宫主听闻笛声,遣海棠前来迎接大人。请问大人是否也回宫?”
“升浮桥。”风昱从马上抱下懵懂的北渊,道:“我也回旋月宫。”
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大房子,北渊感觉自己正在天宫之上。
天宫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地方,他曾听村中年纪大的爷爷说过,天宫比人世间最美的地方更要美上千百倍。他认为旋月宫就是天宫,虽然人世间的地方,他所见过的只有青田村。
旋月宫是很美,琼楼玉宇,繁花簇锦,但却不是最美的地方。但这些在一个从小生活贫苦的孩子眼中,足以惊诧的说不出话来了。
北渊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踩脚下那发着淡淡光泽的青玉石地面,更不敢看不远处立着那些仙女一样的侍女。
大殿内堂设有一道珠玉卷帘,帘内的卧榻躺着一个女人。
风昱进到帘内,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温和地同那个女人交谈。
那些话北渊听不懂,就没仔细听,不过,他还是隐隐地听到了陌生的女人一句话:“就是那个孩子啊……”一句疑问的话。
北渊站在这样一处地方,莫名地感到一阵孤独,在这一刻,他很想回到青田村,回到那个破旧的家,睡在那张破草席上。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害怕和无助,即使没有人呵斥他。
“北渊,”风昱在帘内对他招招手:“到这边来。”
北渊咬了咬嘴唇,努力让自己的腿不打颤,一步一步踩着青石地面,越过空旷的大厅,低着头走到帐前,侍女掀起珠帘,北渊慢慢走了进去。
卧榻上,一个三十多岁的病弱女人在华锦被下侧躺着。
北渊从没见过比这女人还苍白的脸,但那苍白之下,却难掩那种难以言喻的美丽,她健康的时候,应是个倾城倾国的美人吧!
“北渊,过来拜见旋月宫主。”一旁的风昱道。
北渊不懂什么是拜见,只是愣愣地站在一旁,不说话。
旋月宫主一旁的一个侍女立即过来,扶着北渊一起跪下了。
“起来罢,北渊,到我这里来。”旋月宫主声音较刚才温和,向北渊招了招手。
北渊站起身,看了一眼风昱,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把风昱当作亲近的人了。
风昱微微一笑,向他示意过去,北渊这才忐忑不安地过去。
那只乾瘦细长的手,摸着他的脸。
“他似乎有些怕我。”旋月宫主慢慢地说道,抚上北渊的额头,那里是臻人所有秘密所在;旋月的手碰触到黑色丝带,北渊左额的晶角位置,北渊感觉有一点疼,眉头紧皱到一起,他垂着眼睛,屏住呼吸,手心里都是细密的汗。
“他果然是个臻人。”旋月叹了一口气:“风昱,你这次做的真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这可不符合你一向稳重的性格。”
风昱淡淡地笑了笑。
旋月宫主的手迅速结了一个手印,敲在北渊额头上。
一丝凉丝丝的气旋从头部进入,北渊顿时觉得头清目明,浑身上下、四肢五骸都舒服无比。北渊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旋月,你病成这样,不要再消耗功力了。”风昱看出端倪,脸色大变,立即上前阻拦,握紧旋月宫主乾瘦的手:“封晶角之术以后慢慢来,现在他戴着黑丝带应该没有危险。”
“我只怕以后,连这点小事也帮不了你了……”旋月宫主剧咳几声,病弱苍白的脸庞浮上一抹奇异地鲜红,脸上却绽开了一丝微笑。
“胡说。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风昱紧紧握着旋月的手。
旋月只是微微摇头,目光转向北渊,说道:“孩子,你知道么?你长大后,会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将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就像一个鼓棰重重敲击着自己的心,北渊觉得胸膛中满是热浪翻腾,所有的怀疑和胆怯,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要杀王的那些勇气,瞬间又回到他的身上。
“北渊一定不会让宫主失望的!”北渊童稚的声音,响亮地回荡在整个旋月宫中。
风昱似乎交代了些什么,那水绿色的裙裾轻轻走来,北渊被这个叫海棠的女子领着走出旋月宫正殿。
皎洁的月光温柔地照耀,北渊抬头望着月亮,白天的时候他还在青田村,晚上就已经在陌生的地方,开始崭新的生活了。
“你叫北渊啊!这个名字很好听。”海棠看着这个年幼的孩子,领着北渊的手,边走边找些话来问。海棠看起来只有二十岁的样子,模样很美,声音很轻柔。
“是吗?”北渊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赞他的名字,这令他感觉很亲切。
“这是你娘给你起的吧?”海棠问。
“我娘……”北渊抬起头,眼神既复杂又迷惘,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娘在我六岁时就死了。可是,我现在知道了,她不是我的亲娘,她是我妹妹丰衣的亲娘。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到底是谁起的,也不知道我的娘是谁。”
“是这样,北渊是个可怜的孩子啊!”海棠握着北渊的手更紧一些了,她蹲下身来,用手去抚北渊的额头,那额头被黑带子包着,她知道那条带子绝不可碰,便转而摸了摸他的头顶道:“以后到这里就好了。姑姑会来照顾你。”
“姑姑?”北渊感受到她的温暖,眼中有了晶亮的神采。
“姑姑就是我呀,叫我海棠姑姑。”
“海棠、姑姑?”
“是啊,我的名字叫海棠,海棠树会开洁白的花,结出桔红色的果实,北渊见过吗?”海棠握着他的手,轻轻微笑着。
“我还吃过哦,海棠果好酸啊!”北渊完全放松下来,龇牙咧嘴的夸张样子将海棠逗乐了。
蓝芒,到处都是蓝色的光。他的眼睛睁不开,却看得清清楚楚。
蓝光之中,老族长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飞扬着,那兵卒手起刀落,老族长的头颅滚到了地上,不甘的眼睛就死死地瞪着他。
“臻人,因为你是臻人……”风中传来全村人的哭叫。
官兵拿着刀剑来刺他,他害怕得四处乱躲,可是躲到村人们身后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替他遮挡。
爹爹席泽也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此情景无动于衷。
“臻人,因为你是臻人……”所有的官兵大声笑着、叫着,数十把尖刀纷纷刺入他的胸膛。
“我是臻人又怎么样!我要杀了王——”他大声狂呼。
猛然惊醒。浑身都是湿淋淋的冷汗。
天色已经大亮。
“作恶梦啦,北渊,快来洗脸。”
北渊转头看去,见是海棠拿着一条热腾腾的软巾过来。
“海棠姑姑……”北渊迷迷糊糊的被擦了脸,待海棠给他穿衣时,北渊才发现自己光溜溜的身体躺在柔软的大被里,这才依稀记起,昨夜好像是海棠姑姑抱他回来,还洗了澡,当时他太疲惫了,恐怕是睡着的。想到这里,北渊微微红了脸。
“咦?已经知道脸红了,呵呵……”海棠笑道。
北渊身上原来的那套破烂旧衣早已不见。他穿上崭新的青白相间的小武衣,头发高高束起,额头缠着黑带子,整个人神采奕奕,焕然一新。
海棠满意地看着他,道:“这样就精神多啦!”
北渊忽然想起跟在自己身边的驺虞,问道:“海棠姑姑,五采呢?就是昨夜跟我来的那只白兽。”
“你是说驺虞吧!”海棠道:“宫主怕驺虞过浮桥时伤了守桥魂,所以昨天将之留在旋月宫里。”
“那我今天可以看看五采吗?”
海棠笑道:“当然可以,姑姑会带你去看的。北渊,我们这就去拜见宫主。”
“海棠姑姑,”北渊想起昨夜躺在卧榻上、面色苍白的病女人:“为什么宫主躺在那里,她永远也站不起来了么?她得了什么病?”
“这个可不能乱说,也不许问。在旋月宫,宫主的事情不许过问。”
海棠眨了眨眼睛,嘱咐北渊道。
“为什么不许过问?”北渊有些奇怪地问。
海棠拍了一下北渊的头,道:“刚刚说过宫主的事绝不许过问,你就忘啦!像你这样问来问去的,我先惩罚你!”说完,便对北渊搔起痒来。
北渊被挠得难忍大笑,大叫求饶。
两人嘻嘻哈哈一阵,这才重新收拾好,出了屋子。
北渊想起昨天带他来这里的风昱,边走边问道:“御史大人也在那里吗?”
海棠道:“风昱大人恐怕今天早上天没亮就走了,他要赶回京都上早朝呢!”
“哦。”北渊并不明白什么是早朝,只是不知为何心中有一阵失落。
早晨的空气极为清新,四周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