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次的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不过上周的事情并没有在南溪城掀起什么波澜,想必是刘家有意压制了,毕竟那样的事情要是传出去,弄得满城风雨,可对刘家的名声和威严影响不小。虽然还是有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但已无伤大雅。
可那件事却是在三大家族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自然就是因为许厉和刘壑二人了。其实这几年来,秦家比之其他两家已经隐隐要强出一头了,但眼下刘壑晋升为亲传弟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而那个本已在走下坡路的许家也突然冒出个许厉,而且实力修为强大得非凡。这一下使得三家关系又微妙了起来。
其实这件事本身挺让刘家蒙羞的,后来几位性子刚烈的长老得知后,皆是勃然大怒,几位长老家族里还能压制,可随着近日刚刚返回家族的刘家家主得知自己的夫人竟被许家小辈当做计谋的棋子后,更是怒发冲冠。
开玩笑,刘壑怒是因为感觉自己母亲被辱了,刘家家主焉能不是?而且更是因为家主的地位和面子问题,此事更加非同小可。
于是刘家家主这几天一直在主张要找许家讨个公道,更扬言要和许家开战。但这一来又惹得许久不曾插手家族事务的老祖出面了,再后来,再后来自然就是老祖的一言堂,作为修为和地位最高的人,谁敢不听?
透过本质来看这件事的话,也不过只是一个面子问题。刘家是不可能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和许家全面闹翻的,而许家也不可能交出许厉这个如今许家的希望,再加上后来许家家主亲自带着重礼前来谢罪,此事自然不了了之,毕竟这是强者为尊的修士世界,修为和实力才是一切。只是唯一让刘家不满的就是,许厉并没有前去谢罪。
而许家内部许厉的风头更是一时无两,其地位其威信几乎都已经是家主之下的人了,连一众长老们对许厉也不敢再倚老卖老,毕竟这将来极有可能成为乌山门亲传弟子的人啊,据说许家高层已经在开始向乌山门连线了。而对于许厉做的事情,自然是没人过问。
许方这一周则是过得郁郁寡欢,也难得这几天家族里没有人来管他了,也很罕见的许方没有再继续修炼,不是因为心里郁怀荒废了,更多的原因是那一拳的伤。每当修炼胸口便会疼痛不已,心里更是痛苦不已。
夜晚,荒山上。
漆黑的天穹如天地,无数的星星在其中闪灭不定、交相辉映,太多闪亮和默暗。但惟独皎洁的半月永远高高悬挂在那里,散发着如同永久不会散灭的光辉。众星只得捧月。许方就躺在大青石上,遥望着夜空。
但偶尔也有短暂却一瞬间无比灿烂美丽的流星划过。
“哟,哟。”一位和许方年纪相仿的少年突然来到了许方身边,夜色下看不太清他的面容,但此人声音清脆乍一听如同女孩子般,可声音过后回想起来却如同有一股魔力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而且这样的声音听一遍后就很难忘记。
少年的声音带着一种轻佻,又是一股朦胧的洒脱。
“你回来啦。”许方的声音淡淡,没有去看身旁的人。围绕着的依旧是散不开的忧郁。
“嘿,嘿,我们俩人在一起你还这个样子,没事吧?”少年拍了一下许方的后背,调笑道。
“事大咯。”许方终于是带了一丝欢喜,极力伸展着四肢,然后大躺在宽大的石板上。
“哈哈……”少年一笑,同样垂下了后背,和许方一起躺在上面,看着触不可及的夜空。
夜晚一片朦胧,所有事物都是隐隐约约,看不清晰。有不知名的响动也不知从何处传来,只能辨别凉爽的风儿从哪吹来。
也只有风,两人不语。
终于,少年的嘴唇动了动。“你那个弟弟是不简单啊,这件事情背后所带来的影响或许还不止于此……”
说到许厉,许方脸色还是不自然了起来,话语有了一点不忒和轻蔑。“还能有什么影响?名声大噪而被乌山门收为弟子?但他已有实力何必要这样费一脚。”
“没有,我瞎说的。”
“你信不信我把你踢下去。”
两人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就是放声大笑,许方的笑声尤其开怀敞亮,犹如要疏通这几日心里郁怀之情。笑声中,许方拿起旁边早就放好的两坛酒,递给少年一坛,然后自己就撕开酒封,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少年不语,先是看着许方喝,接着打开酒封后,也喝了一点。
“啊!爽!我们这是第几次喝酒啊?”许方此时犹如一个豪爽的大汉,一抹嘴边酒,酒气大开口喊道。
“二十九次,每次都是你心情极其不好时。”
“呵……还不是听别人能够借酒消愁嘛,倒是你,我可记得第一次喝酒完全是被你带的,说要尝尝啥味……当时可才五岁啊。”许方回忆了当年的快乐时光,摇头笑着。
少年笑而不语,只是举起酒坛,干了一大口。
“唉……”许方突然叹一口气,然后又是一口酒下肚,不觉间,眼闪泪花在这唯一的朋友面前。“叶连啊,你一直鼓励我走下去,一定会看见太阳的,我傻傻地信着……但如今我是真撑不下去了,我认输了,我投降了行吗?你知道……”许方带着哭腔说个不停,絮叨个不停。
少年叶连则是依旧不语,不会插话,仰头看着明月,但耳朵却仔细听着许方的牢骚和郁气,每一个字。
所谓朋友。
终于,许方疏通完了,发泄了心中所有的不满和不爽,闷声中再来了一口。
“再过一年吧,就是你成人礼的仪式了,到时候没有任何潜力的你一定会被分出本家,不知会被派往何处,说不定得把你整去世俗界,到时候……”叶连魔性的声音悠悠响起转过头看着许方继续道:“我倒觉得被派去世俗界也好,你们许家毕竟是修仙世家,即使在凡界你也必定是一方土豪,我看干脆你就免去那些纷争,安心找个地方当土财主过点舒心的小日子吧,到时候再娶几个貌美的小娘子,啧啧,那日子……”
叶连的话语都带上了一丝挑逗,调笑着看着许方。他深深知道许方的性格。
“说什么胡话,那些都算得了什么呢?连蝼蚁都不如,比之最下等的畜生!就算你是一国之主,那怕只是在炼气高阶的修士面前,恐怕也大气不敢喘,更何况凡人一生多痛苦,多病多灾、多愁多怨、最主要的是人都会死啊,每个人都会死只不过早晚的事,你认为对于这样一眼便看到头的人生有意思吗?”
许方因为情绪激动和在挚友面前,话语过激了些,但不能否认的是在修士眼中事实也正是如此。
许方说着说着便望着悠远深辽灿烂的夜空,有些痴了。
“你知道的,从我第一次把天地元气纳入己身,感受着那温热在体内流动的时候心里是怎样的激动啊,永远不会忘记……修炼下去,可以摆脱生死、摆脱天地的束缚、摆脱一切,到时候去遨游天地!去找寻世界的边缘!甚至是去摸到星星,进入星空……”
少年许方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摊开双手,在这无比绚烂的夜空下对着友人说道:“呐,叶连难道你不觉得这一切是多么令人激动!多么令人兴奋吗!!”
“你不过就是一条狗,抱着这个想法溺死吧……”突然的神伤,叶连喝着酒,喝的很慢。
许方怔住了,但也并没有生气,他似乎看见了叶连嘴角的自嘲。重新坐下来,苦笑。他是一条狗,叶连更是一条实际的狗。
叶家是要为许家做九世奴仆的,他叶连才是第五代。叶连平常在许家更是谨慎小心异常,如一块只会听取的命令的乖巧的狗,也只有许方才和他在私底下能说上几句话,成为至交。
“上次我给你的那本书看了没有?那可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人啊,多看书……我儿子,我孙子,我重孙……少主小的我是从来没有看透过,他的野心和视野不仅仅是乌山门和宋国,可跟你这个只会说梦话的人不同,说实话就算你以后气运来了,我觉得你永远都不可能超越你弟弟……”
叶连语无伦次,自说自话,还一边喝着酒,就让苦涩混着醉意进入身体吧。
“嘭!”
许方突然一大口干完了坛中酒,豪气地把酒坛一掷,让它在荒野中碎裂,发出它来到这个世界声音。接着他的话语响彻在夜空,往高处嘹亮,却又有着一股平静,信念般的平静。
“除非我死,不然决不放弃!如果我注定只能当一只蝼蚁,那我拼尽所有也要让踩我的人付出那怕一丁点的代价。”
“呵……”叶连轻笑,也终于是喝完了坛中酒,轻轻放在身边,接着慢悠悠地站起来,带着醉意头发四散开来,随夜风飘荡,望向许方的目光中竟带有了一丝异样的傲慢。
“你知道这次我跟着家族出去办事,为何晚回了半个月吗?我可是花了大代价才换来这半个月啊……”
许方估计是酒量不如叶连,就地躺下了,但眼睛一飘,盯住叶连。
“九世奴,你们许家的九世奴,什么九世啊!我这次终于找到了我的祖源之地,你知道我了解到了什么吗?只不过是你们许家的九世奴啊,我叶家分明就是生生世世的奴隶,我叶连身上流着的是不知道已经流传了多少代的奴隶之血……”叶连闭目仰天,对着夜空的神色悲哀之极,音色则是平静,犹如绝望死一般的平静。
“命运……叶家的命运,我叶连的宿命,我也曾以为……没用的,一切都是没用的,我还是不得不慢慢相信命运啦……”只有一滴泪划过,顺着惨笑的嘴角,渗透嘴唇,最终碰到舌尖,一股只有叶连自己知道的味道在身体里散开。
来自他的身体,也流回了他的身体,如轮回,如在附和叶连的宿命。
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仰天放声悲泣,只有一滴泪划过。
许方怔怔的望着此时的叶连,他本以为自己是很了解叶连的,最起码也能理解他的痛楚,不就是奴隶之身吗?但到此时他才觉得自己根本就一点都不理解叶连。
夜空中那最璀璨绚烂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银河,此刻就像叶连和许方之间的距离。
也是现在许方的神智恢复了正常,他才觉得今晚的叶连都一直在把他朝一个地方牵引……叶连此刻的所思所想所望,许方才发现自己都看不见。是自己太自私,只想着自己吗?不是。但许方却无比害怕。
许方张了张干瘪的嘴唇,眼里全是担忧,半天吐出两个字:“叶……连……”
星空这两个字,离地面上的人们到底有多远?不知道。只知道它在离我们越来越远……偏偏又像一个无穷尽的大黑洞吸走了去渴望之人的全部心神……
夜不能再深。明明凄惨却极致柔和的月光尽力倾泻在叶连身上,那是从黑云中的一角勉强透出来的。满地霜华,果然天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倒扣上去的碗,连天也是被盖住的……
“没事的,许方,你知道我们都是这样的人,过一会儿就没事了,只能这样……其实我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份,也那怕我只是一个不可能修炼的凡人,连机会也没有……我只是因为这件事情否定了自己以前的一切,其实也不过自己是个自卑又自负、乐观又悲观、笑着也哭着……极的两端划为一个共同点,像我这样一个矛盾集合体……也只有你才愿意听我这疯子般的自言自语,我没事,只是个疯子。”
“生存意义想个没完没了,庸人自扰……你看远方南溪城的天空,这么晚了,依旧灯火通明,连天空都被染得变了色……我一直在想所谓修士和人的根本区别,可我一个凡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呢……不能修炼的我根本没有资格在这样的世界生存……”
叶连一身月华,在这天幕之下,口中还在轻声喃喃个不停。
这次轮到许方倾听了,他也一样静静听着,一言不发。多年后,当那时的许方再度回忆此事时,他会后悔……而他记得的也只有叶连的那一滴泪了,也会终于明白多愁善感的叶连在情感的宣泄里为何只留了一滴泪。
最终。
最终叶连还是笑了,但他的眼睛却突然明亮之极,如同天上的星星,不,是比皓星还亮。
“我决定离开,就这几天,你想来送我吗?”
许方沉思着,这句话可不只表面那么简单。他坐在大石上,右手手臂撑着膝盖,用大拇指按着颧骨,再用其余三根手指轻轻来回搓揉着眉心,小指则是微微翘起搭在无名指上,手掌刚好覆盖了右眼。
看着许方这个熟悉的动作,叶连微微一笑,道:“许家的禁制无所谓,我既然已经做出决定,自然便是不顾一切了,我想去寻找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但总得去找……所以不论会遭遇什么,都没什么好怕的。”
许方停止了动作,表情呆滞了,目光却灼灼地看着叶连,但终究是败给了叶连的目光。
“我早就觉得你迟早会……我阻止不了你……但不论如何我也要拼尽全力让你完好离开许家,不顾一切。”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