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建国宾馆内,没有硝烟的战争还在继续。
高显声如实交代了三十三中正面临拆迁的现状,这让郎法胜书记和袁林泉市长陷入沉思。郎法胜书记事先在常委会上高调支持高显声的经济举措,安得是这般心思:一方面是为了经济结构转型,减轻K市日益沉重的经济包袱,另一方面也是给很久都不作为的袁市长敲敲边鼓。老书记到了岁数邻近卸任,现在扶持高显声,那是不能让袁林泉过分惦记自己的位置。在郎法胜的眼中,和袁林泉配合这些年,这市长小打小闹是不少,但是更多时候是走上层路线之外,民生政绩方面一点没有大动作大作为。当官不为百姓苦,不如回家卖红薯,这一直是郎书记的信条。
在这点上,更加映衬高显声这般经济“大改革”的难能可贵。
想到高显声暗暗点出袁林泉的“英明决策”,老书记面无表情,但心里竖起了大拇指。
要说袁林泉不作为也是很冤枉他,原来K市发展的按部就班四平八稳——那时候郎书记哪有那么难说话?但是自从高显声调任过来,这一切就有点不成摸样了。上面有个从基层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书记开始家长作风亲力亲为,下面有个锐意进取的常务副市长根正苗红蓬勃欲发,两人一唱一和那让袁林泉受了不少夹板气。要拿这三十三中拆迁来说,整个市委他是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但大都数人的意见,却是认为经济发展才是硬道理,无奈的袁市长和寥寥几个虾兵小将投了弃权票。这几个人中,有他,有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曾晴,有组织部长马沐宜,还有市委秘书长。这件事上的意见统一,却不代表袁林泉已和他们形成了小圈子。
袁林泉市长认为三十三中这块牌子不能摘,是有很多理由的。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这三十三中历史悠久,过去成绩也是斐然。堪称K市甚至远东省官场的一块招牌,桃李天下的底蕴大得惊人:光省部级领导都走出了三个,厅局级的干部更达数十人,至于央企、大型国企、军队和科研机构的中高层,那真是数不过来。这其中的校友,已经成为不可小觑的关系网络。
高副市长在常委会上全团托出他的计划。开发区的建设袁市长举双手赞成,但是三十三中的安置方法,却让他皱起了眉头。
在高显声的计划中,是要彻底打散这所学校的师生资源,由教育局协调分配到周围的四所普通高中去。三十三中就彻底化为历史。
如果真要这样做,那些从三十三中毕业的领导们,会怎么看待K市这届领导班子?会不会为K市以后的发展使绊子。
人心隔肚皮啊,袁林泉不敢多想。
组织部长马沐宜却给出了一套和袁林泉动机不同可目的一样的说辞,此刻她如翠谷黄莺般的声音在空荡的会议室里回荡。
“郎书记,袁市长。我这里有一番数据,希望你们在做决策的时候能够考虑考虑。即使在最差的1999年,三十三中高考直升率都不低于百分之七十。这两年上重点本科线的比例也有所回升:千禧年重本线过线人数432人,占当年毕业生人数的百分之三十六点四,2001年重本线过线人数则有504人,占到了当年毕业人数的百分之之三十八点六。“
“我们再看另一组数据,千禧年高考K市全市考生五万七千八百余人,重本线过线人数是1662人。2001年全市考生五万八千四百余人,过重本线的学生才是1552人。这些数据足够表明,三十三中一直在教育系统中举足轻重。”
“郎书记,袁市长,你们也知道我的履历。我是从D市团委调任这里,我对学生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也深切明白学生对母校的眷恋感。话就说这么多,不管组织做什么决定,我都大力支持。”
郎法胜和袁林泉都明白,团委出身的马沐宜必会拿着新数据说话。她强调三十三中正在进步这种论调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抛开立场和背景不谈,这样的异类不适合于官场,到适合于讲坛。
不管怎么说,以一介女流荣当到副厅级,马沐宜还是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高显声面色阴沉。这等会议场合,他脑子里居然转得是小道消息:马沐宜曾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却一直未有子嗣,但和三十三中某学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开发区的事情过后,是该调查一下了。高显声暗暗想着。作风问题虽然不能影响副厅级干部的升迁,但在有利的时间拿出来,也足够让她转变面对很多事情的态度了。
这才不是zz斗争,这是为了更好的造福于K市人民不得不做出的牺牲和奉献,高显声这般自我安慰。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高副市长手里有得是让马部长闭嘴的东西。
高显声沉凝片刻,开口道:“马部长的这些话,说得也很在理。从发展的角度看待问题,一直是我党的优良传统。我们不否认三十三中为K市乃至远东省的教育做出的卓越贡献,但是现在的三十三中,已经褪去了自身的光环,和K市其他的重点高中别无二致。马部长刚才说三十三中升学率方面的优势,那我就把我调查的情况向各位领导反映一下。”
高副市长拿出一本小册子,继续说道:“据不完全统计,三十三中千禧年的毕业生中,厅局级领导的孩子有十八人,这十八人中,两名留学。分别是美国常青藤名校耶鲁大学,和法国名校巴黎高等商学院,剩下的十六人在国内上学,两人水木,三人未名,其余都是去了985的名校。处级领导干部家的孩子一百二十二人,都是二本线以上的。这里甚至有个很严重的情况,有位市招生办的同志……”
“高市长!”
郎书记和袁市长素来面和心不合,这次确难得异口同声,齐声打断了高显声的发言。两人对视一眼,都未能从对方表情上面看出什么端倪。作为一市大佬,厅局级的干部,他们这等成熟的官员,早就修炼得城府有度,是绝对不会在脸上透露出内心感受的。
但领导们的态度都是要表明白的。郎法胜重重跺了一下茶杯,袁林泉私下活动了一下手指。马沐宜修炼未到家,眼神死死得盯着高副市长——而后者的应对只能是视而不见。唯有市委副书记曾晴想得深远,发现了这团数据出处蹊跷。马沐宜的数据教育局就能拿出来,但是高显声的这个小本本,明显已经是超出调查的范围了。
拿这个小本本,在碰头会上发难,高显声是什么意思?
郎法胜年纪大,等想通了高显声表明的意思,立马气得浑身发抖了。这样畸形的学校,还要他干什么,还留着干什么?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一片歌舞升平的背后,三十三中居然已经腐朽堕落到这样的地步!我们教育系统要的是什么!是作风!是正气!可是现在,K市官场上的歪风邪气,也逐渐影响到了纯洁的校园是么!三十三中这事一了,是该借着这个由头好好整顿整顿了。
袁市长打断高市长的理由,则是相对简单的多。
那位同志,是通过自己的门路送孩子上了国内某高校。
这事儿按理说,经办之人口风甚紧密,是绝对是没有任何马脚的,但是高副市长怎么就会知道了呢?
……
又是一片异样的安静。
这是因为,从未讲话过的市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曾晴。最后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四十六岁的曾晴看上去就像三十出头的优雅少妇,一身装扮颇为朴素,但是难掩丽质天成和胸前波涛汹涌。曾晴号称远东政坛第一美女,但在座的诸位从来不敢轻视。因为,铁娘子之名远比远东第一美女要响亮的多。
她说道;“我只想提两个人。白建成,叶昀海。这两个人呢,也是三十三中的学生。”
把三十三中校史背得滚瓜烂熟的马沐宜马部长惊呼一声“橙红年代”,然后紧紧捂住了嘴。
这两个人名,在座常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是个奇迹般的年代,三十三中的毕业生如春笋般迸发出无穷的活力,尤其是82至84届的毕业生,接近二十人身居高位,活跃于政坛央企等各大舞台上,为国家贡献着自己的力量。那段岁月,广为人知,更有远东省的教育专家就把那段历史命名为“橙红年代”。而官方也默认了这种说法。
属于远东省的橙红年代,属于三十三中的无上荣光!
有过这么辉煌的过去,难怪市委对现在的三十三中的表现太过不满了。
白建成,叶昀海。这两个人一在央企,一在军队。作为那段历史的代表人物,不仅因为他们所处位置,而是他们的姓氏和背后的巨大能量。
曾晴继续沉默了,她已经表达了足够的意思。相信以在座诸位的政治觉悟,能够想清楚其中的关键。
高显声的面色转变的最快,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三十三中这片小池子,居然能够养出那种吨位惊人的大鳄!自己处在zz上升期,招惹到这样的人物,实属一记昏招!
郎书记神情惊诧,他愕然和高市长对视一眼,这是他们开会以来,第一次眼神相对。
郎法胜书记迎着高显声坚定中饱含期盼的眼神,闭上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高显声脸上一片灰败。
他为了这次交锋,准备了好几个个小本本,其中的数据出自哪里,自有背后大佬的支持。如何驳斥反对人的观点,他也是写得头头是道。可他现在才发现,大佬们的博弈更加深远。
这是个埋藏极深的陷阱,而自己已经踏入死局。
高显声不解,三十三中作为教育毒瘤一定要割除,这是他和郎书记私下的约定。但现在,为什么仅仅是两头不可撼动的巨擘,事情的发展不受他们控制了?
郎书记不是会随便退缩的人,他只是觉得有点伤感,为了这个城市兢兢业业了近十年,真是操尽了心。老伴弥留之时,郎书记还顶着暴雨奔赴边远乡县,去关心因百年一遇的洪水而无家可归的父老乡亲……到了现在这个局面,只要上面一发话,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东流。但作为一个老党员,他无愧于天地良心,所以还想在坚持坚持。
郎法胜还想为K市未来二十年的蓝图打下基业!
郎书记面色少有的凝重,他扬声喊道:“小刘!”
书记专职秘书推门而入,应道:“郎书记,你喊我?”
在座的常委已经预感到郎法胜书记要干什么了,他们正襟危坐,准备对三十三中最终的命运宣判。
郎书记沉默了片刻,说道:“速速联系其他常委。三十分钟以后,在这里召开常委会。”
“是,郎书记。”
郎法胜环顾一下诸人,说道:“为了等待其他常委的到来,我提议现在休会三十分钟。”
曾晴和马沐宜两人私交甚好,她俩并肩走出门外,来到建国宾馆的顶层天台,二女极目西北——那是三十三中的方向。
马沐宜问道:“曾书记,听说你也曾是三十三中的学生。”
曾晴眉眼如画,笑起来带着少妇的风情,却又年轻得如同少女般的明艳。马沐宜看着远东铁娘子极其罕见的这般摸样,也是会心的露出了笑容。
“马部长,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说吧,曾姐。”
“当年的我,可是三十三中的校花哦。就跟现在的叶家丫头一样。”
马沐宜好奇道:“叶家丫头,哪个叶家丫头?”
****
雷老虎坐在车里,手机就没有停过。但是现在看他神色轻松,就知道局势现在开始好转。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郑重的拨出了今天最后一个电话。
电话声通了,那边的声音大气威严,非久居上位者不得。
雷老虎说道:“老首长,是我,小雷。”
电话那边冷哼一声:“你还记得给我打电话?”
此刻的雷老虎哪还有半点地下大佬的气势,脸上的表情复杂莫名,但是能看出带着深沉的不舍和眷恋。
“让老首长费心了,是我的不对。”
老人那边问的特别直白,根本没有显露出曾翻云覆雨的气魄:“这么多年你小雷干的事情我就不过问了,我现在就问一句,我们家小五呢?是不是在你身边?”
小五?不是那家人禁忌的名字么?老首长怎么现在还这么惦记?
雷老虎感觉有点奇怪,他只能老老实实的说。
“小五刚刚离开,去八里区三十三中去了!”
老人即将爆发的脾气顿时散掉了六分,冷哼一句:“这个小五,也学会惦念自己的晚辈了?你要见到他,叫他今年过年前无论如何都要回家。如果再不回来,我他妈保证不打折他的双腿!”
雷老虎连连应是,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