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皇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这孩子,你慢些吃,还有还有呢。”她话还没撂下,就听门外内侍高声喊道:“皇帝陛下、太后殿下驾到。”
全宫里所有人又忙迎驾,自是一番礼节。孙太后将朱妍招到面前,说道:“在这生活的可还习惯?”
朱妍忙行礼道:“回老祖宗的话,孙儿习惯的很。”
“习惯就好。”说完这句话孙太后不再言语。
见此情景,朱祁镇心里不免一声哀叹,要不是自己亲自去了仁寿宫将孙太后请来,以她的性格怕是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到皇后的坤宁宫来。论其是非,孙太后和她的继任者钱皇后婆媳之间倒也没有多大仇恨。非要细说,孙太后还要感激自己的儿媳,当年要不是有她在身边默默支撑着俘虏儿子,怕这会的朱祁镇早已化作一堆枯骨。
只是近来有人在老太太耳边不停的念叨着,钱皇后身有残疾再加上十几年并未诞延子嗣,于私德有亏不再适合作为皇后。老太太耳朵根子也软,一琢磨可不是,于是几次向天顺帝说起换后的想法,但都被儿子拦了回去。久而久之,老太太便坐下了病,与皇后之间也产生了隔阂。
某圣人曰过,天下女人何必为难女人?
眼瞧着就要冷场,作为儿子、丈夫和爹的朱祁镇,面对天下最难处的婆媳关系,采取了迂回战速。他哈哈大笑道:“妍儿,朕可听说,你这刚进家门,婆婆便将管家的权利交了你?”
“回父皇的话,婆婆说这是马家的祖训,新媳妇进门就要开始学着管家。”
“这朕还是头次听说,既然夫家有这样的规矩,皇儿便好好的跟着婆婆学习,将这个家挑起来。
我大明以孝立天下,切不可忤逆了公婆,竟使公主的性子。凡事多和你母后学学,记住了吗?”
朱妍忙回道:“儿臣谨记父皇教导。”
朱祁镇朝钱皇后看了一眼,回头对身边的尚食局尚宫吩咐道:“上菜吧。”
接着二十位口罩纱巾的内侍,手里捧着托盘鱼贯而入,站在皇帝对面的条案前,将盘面上罩着金丝笼依次打开,然后取出各色菜品放于上面。
“胡椒醋鲜虾、烧鹅、燌羊头蹄、鹅肉巴子、咸鼓芥末羊肚盘、蒜醋白血汤、五味蒸鸡、元汁羊骨头、糊辣醋腰子、蒸鲜鱼、五味蒸面觔、椒末羊肉、羊肉水晶角儿(饺子)、丝鹅粉汤、三鲜汤、玉米面窝头、香米饭、蒜酪、豆汤、泡茶。”传膳的内侍报个菜名,尚食局尚宫便尝一道菜,直至二十道菜食全试过了,没觉察到不妥之处,尚宫才对皇帝、太后等人行礼道:“请陛下、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安心享用。”说完退到一旁伺候众人用膳。
再接着是教坊司按着礼制献上的歌舞。显然朱祁镇对这套一成不变听了十几年的东西毫无兴趣,终于挨到这些结束,他才有了些笑容,“按着民间的说法,新姑爷上门,做老丈人的要好酒好菜的招待着。”说完他扭头对尚食局的尚宫吩咐道:“今个破个例,你叫人取酒来。”
那尚宫面露难色,但再瞧皇帝的脸色已经有了些难看,忙朝司酒的女官使了个眼色,不大一会,女官提了一篓葡萄酿,为每人满上了一杯。
瞧着朱祁镇脸色越发转暗,钱皇后劝他道:“这就不错,马泰又不是外人,再者说祖训既然规定了,咱们权且以此代酒吧。”
马泰忙起身谢恩道:“小婿谢皇帝老丈人赐酒。”
这之后,宴席因朱祁镇情绪的低落而变得索然无味。孙太后稍稍用了些饭食便以身体偶感不适回了她的仁寿宫,其余人也没了进餐的兴趣,匆匆吃了几口纷纷离了席。按着惯例,皇帝又将饭菜赏赐给了宫内当值的众人,不过今天却独独少了尚食局的份。
留下钱皇后和朱妍母女在殿内说话,朱祁镇带着马泰出了大殿,溜溜达达来到后面的小花园里。
朱祁镇深深的吐了口浊气,“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又何况这偌大的皇宫。刚才朕听妍儿讲,她十分喜欢尚仪局的那个女官,想把她留在府里。”
“昨个,公主和弟子说过这事,还望师傅成全。”马泰上前躬身说道。
“她若喜欢,便由她去吧。朕也知道,这宫中不是个宿处。”
“诶..”这话马泰可是不敢接,“此天家之事,臣不敢妄言。”
“有话不妨直说,今日是我们翁婿两个闲聊。”朱祁镇在亭子中的木凳上坐了下来,望着马泰。
“师傅,可知这磁石有阴阳两极?两极相遇则互相吸引,同极相遇则互相排斥。”见朱祁镇点了点头,马泰接着说道:“其实人也有阴阳之分。”
“这是自然,还有呢?”
“恕徒弟大胆,您这宫中,除了您和几位小皇子是阳刚之躯,其余尽是阴人。”马泰躬身说道。
“你是说这皇宫里阴气太重,诸多弊端乃是阴阳失和所致?”
“也不全然,但有很大的关系。俗话讲得好,三个女人一台戏。宫里单宫女怕不下九千,这一日里光是看戏就够累死个人,再加上两万来的宦官以及那些个老弱痴傻呆狂,一人又是一个心思。管着这么一大群人,弟子瞧着您都累得慌。”
以前后宫里的事,全是由孙太后和钱皇后等人操持,朱祁镇很少过问,只是在南宫被关押的七年时间里,整日和内侍宫女们交心,他才知道原来这后宫竟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碍于祖制,他再等大宝时,也只能时不时的赏赐侍者们些财物,尽力改善他们的生活。可近来不停有人在自己耳边吹风,他才意识到自家的后院出了大问题。“根源何在?”
“一个字‘囚’。”
“何解?”朱祁镇不由得一愣,他本以为马泰会说“权”。在他看来,宫中之所以会产生如此大的戾气,全是因众人内心得不到满足所至,马泰的这个说法倒是新鲜。
“师傅,您有多久没有出过北京城了?”
“这..”是啊自己多久没有出去了?朱祁镇缓缓说道:“自朕南归至今已有八个年头。”
“那您想不想出去走走,看看大明江山是个什么模样?”
“什么模样?呵呵。”朱祁镇苦笑一声,“二十万大军,数百位大臣就那么烟消云散,朕怕了。就算朕想再出去,那帮大臣们也不会答应。”
“可见师傅还是想出去看看的,是不是?”
“想,朕想看看自己国家。”朱祁镇沉思了片刻,起身望向天边。
“出去这事,咱们师徒俩找个时间好好合计合计。师傅请恕弟子无礼,现在您的心是不是已经迈出了北京城?”
朱祁镇朝着他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西塞罗的老家有首小诗叫做《自由与爱情》: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所以弟子说问题的根结就在这个“囚”字上。”
朱祁镇在口中默念了一遍,笑了笑,“自由是个好东西啊。想这些年,朕便是一次又一次失去了自由,也是在失去了之后,才知道这东西的宝贵。”
瞧着朱祁镇伤感的表情,马泰忙跪道:“累师傅忆起伤感往事,是弟子的过错。”
“快快起身吧。”马泰起身后,朱祁镇指了指对面的木凳,两人坐下后,慢慢说道:“照你的意思,宫中之人就是因久困于宫中才生得是非?”
“弟子以为与这有很大的关系。久困则生怨,人长时间处于一种压抑怨愤的情绪当中,于精神方面易患癫狂症,于身体方面则易得气滞、血瘀。癫狂症在科学院又叫做精神病或是心理障碍疾病,有精神分裂症、狂躁抑郁性精神病、更年期精神病、偏执性精神病等之分。宫中之人时常做出过激行为,便是精神失常的表现。”
“这种病症可有针对的法子?”
“重症者需用金石汤药治疗,轻度患者可辅以心里疏导。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只有病人自己打开心中的那道关节,才能痊愈。”
朱祁镇点点头,又追问道:“除此之外,可有外力打开关节的法子?”
“可以试着给病人一个希望,有了精神寄托,人便又能活起来。”
“你的意思朕懂了,回去吧,陪皇后多说说话。”说完朱祁镇起身朝宫外走去。
马泰望着这位大明历史上的好人皇帝,自己心里也升起了个希望,但愿这位皇帝的心能再坚定些,放紫禁城里万千生灵一条活路。
正当马泰站在园中感慨时,就见远处兴冲冲跑来一个小内侍,躬身说道:“大人,刚才万岁爷叫奴才问您,对于宫中年老之人可有什么安顿的法子?如果有,写个条陈送进宫里。”说完这人又对马泰行了大礼道:“奴才贺能代宫里人谢大人的好意。”
他这一礼弄的马泰不知所措,待他说完,马泰连忙将他扶起来说道:“公公客气了,这全赖皇帝仁慈。”
贺能重重的点了头,和他拱手告辞回去复命了。
原地又留下马泰一人站在那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