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金工实习结束的那个周五的下午,我回宿舍收拾东西,打算像平常一样回外婆家。
只是在回到宿舍区的时候没想到会遇见Yuki,原来他们宿舍也搬到这边来了。只是那天我们没有说话,尽管我很想和她打个招呼,但最终也只是彼此对视着浅浅一笑。
好像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是感觉面前有一堵墙,令我一再的犹豫,一再的彷徨,无法摆脱自我的禁锢去片刻的放纵。我感到痛苦,那种潜意识的矜持令我仿佛于不知不觉中陷入更深的痛苦。
明明我已然没有与任何人交往了,理所当然的就不再有什么羁绊,可是当见到Yuki,我却还是不能说出那句话。
好像无论哪一刻,都总会有我顾虑的事情。我不知道Yuki是否依然在与其他的男生交往,我担心若然她有男朋友,我再对她说喜欢她会令她困扰,甚至令彼此变得更尴尬。我就是这样,也许我这种怪癖的性格注定任何感情于我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那一年,仿佛总有很多的事情不尽人意。就在那周回外婆家的时候,听说大舅住院了,肝癌,并且肝硬化,尽管医生一直没有绝望的表示,但无疑,家里的气氛还是一下子变得很是沉重。那年的春节也因此变成我有生以来过得最沉闷的一个新年。
不仅如此,那个春节的年初三,我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父亲过来对我说,“大伯父可能不行了。”他的声音很沉重,那是十多年来,我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悲伤的情绪。但我知道,他是不会流泪的,他和那个家族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所经历的一切变故,我想即便是末日的降临也不会从那张脸上看到一丝哀怨的神情。但那一刻,我却从他的脸上分明的看见了难以掩饰的悲伤,分明的听见他言语时的哽咽。
父亲原本出生名门,只是在那个战乱的年代整个家族一夜之间变得困窘不堪,甚至于除了家中几代人的藏书,其他拥有的一切都化作了失去。不仅如此,祖父也在那时病逝了。一时间,偌大一个家族的重担压在太祖父一个人的身上,但却因为太祖父一生尊崇的“吃亏就是最大的便宜。”所以,尽管家道中落却依然在家财外流。为此,大伯父与二伯父不得不也挣钱养家。
父亲是个感恩的人,因此时常记得,若然不是大伯父与二伯父,他与三伯父是念不到大学毕业的。
而他如此的执着于书,也是因为太祖父临终前的一句话,“书一定要读到底。”尽管那句话于今天已然叛逆的我而言也许是有些不屑的,但在那个年代却足以成为唯一的目标。所以父亲这一生都在不断的读书,不断的研习。
这些都是那晚父亲对我说的。也或许是那一刻起,我才明了,何以他会在我身上寄予如此多的厚望,何以要在我年幼时就逼我读那许多超越我年龄的书,甚至令我时常感到窒息的痛苦。
我忽然又想起父亲曾反复的于我面前读过的《五猖会》来,也许父亲真的是有父亲的无奈的。一切成就的背后,势必注定会有一个不幸的少年时代。毕竟这世上的一切都是需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如此的反思之后,我忽然感觉到那许多时光被荒废的可惜。也许原本是有更多有意义的事可以去做的,而我却在曾经的贪玩与颓废中虚度了。
就在我返校的前一天晚上,在外婆家看电视的时候,父亲打电话来,说大伯父已然去世,并且让我不要回去,翌日直接去学校,以免影响课业。
我至今依然记得,那天晚上电视的午夜剧场在放“骇客帝国”第一部,是那时我一直想看却没看成的电影,可是那晚我却没能记住电影的情节。我只记得躺在沙发上,望着电视里闪动的画面,直到那部电影放完很久,我才意识到,也许该睡了。于是很平静的去睡觉,直到第二天早早的返校。我没有感到我的眼角有过湿润,只是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空白,就像是失去了一小块什么,隐隐的觉着有种暂时不能适应的空缺。
在那年的樱花盛开的时候,大舅也去世了,家里的每个人都在哭泣,只有我依然是平静的,没有感到眼角的湿润。
守灵的那晚,我独自坐在一角的长椅上。忽然想起很多事,想起小时候,大舅做好菜的时候总会跑到外婆家叫我去一起吃晚饭。想起我被他家的小狗狗吓得大哭的时候,他总会抱着我骑在他的肩上……想起刚上大学的时候,他说我头发长,我那时还很烦的说不关他的事。忽然很想对他说一声对不起,但我却明了,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忽然很伤心、很压抑,就仿佛心脏快要碎裂一样。只是,没有流泪。
大舅的遗体火葬的那天,我最后一次见到那张永远沉睡的脸,小声的说了一声“对不起。”如果再有一颗流星从头顶的天空滑过,我会希望他能听见。
十七
大学的最后一年,国外的几所大学派交流小组来学校回访。在听说我们前往国外的大学继续深造可以免试入学之后。在那个冬天,班里有几个人开始有了出国的打算。
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想去日本,理由很简单,只是想有机会看看日本漫画制作的全过程与国内的有什么不同。只是想单纯的看看而已,毕竟我已然不再奢望几年前的那个梦想了。在这一生,也许再也不会让那只手提起笔来画出任何一根美术的线条。
只是那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他的理由是,机械方面的专业,去俄罗斯的学校会比去日本更有收益。最终,我同意了,也许只是我已不在乎去哪里,只是想要找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算是索马里大概我也不会拒绝。我感觉自己有太多的困扰,也许一个人孤独的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会无暇再去想起那些困扰。
那时,身边的人满怀着憧憬将要走出国门,而我却是全然相反,我只是时常的踌躇。那也许是因为在我的心里总感觉是为了逃避什么才会如此的急于离开。
当有天黄昏,我听见楼下有人朝着围墙对面的女生宿舍大声喊着Yuki的名字时,我困惑的心像是忽然明了那急于离开的理由,也许只是因了我想要去爱却无法对她启齿的那个人,令我想要见到却又会在见过之后莫名的失落与无奈。
后来的有天,我和伟民从外面吃过饭回宿舍,在学校的门口遇见小伊和Yuki,那时的我们只是随意的寒暄了几句,我甚至没有与Yuki说上话,我和她之间只是沉默的对视了片刻,就这样沉默的擦肩而过。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告诉她,我喜欢她。在梦里,她一直微笑着,没有言语,但足以令我从那微笑中感到我希冀已久的幸福。
梦醒的时候,窗外的天空依然是一片沉黑,我打开床头蓄电电源上的一盏小灯,静静的坐着。
伟民也像是因那微明的灯光醒了,于是小声的问了一句,“失眠?”
“不是,”我说,“刚才做了个梦。”
“是什么梦?”伟民好奇的问。
我犹豫着不知从何说起,可是却又似乎我的心已然塞得太满,满得再也无法继续压抑,“梦见Yuki了……”
“我帮你去告诉她吧。”伟民说着下了床来,搬了一张凳子坐在我的床边,看着我说,“你这样不是办法。”
“我知道,”我告诉他,“可是以前是我说不想交往的,如果她现在有男朋友,我又去告诉她我喜欢她,不是很自私……”
“想那么多干什么?”
“我没有办法不想。”我打断了他的话,也许我的顾虑真的太多了,但那却已然成了我的积习,这积习已然令我习惯了一次又一次的错失,一次又一次令失去成为永恒,“算了,还有几个月,毕业设计弄好,办好手续我就去俄罗斯了。”
伟民没有再说什么,也许是明了,他想要对我说的,我都已然十分的清楚,也或许正是因为对所有可能的结果都过于清楚,才会感到茫然。也许于事态习惯性的预料和那预想总是与现实十之八九的相似成了我的枷锁,就这样注定于未来禁锢了此时的我。
十八
一周后的周日下午,我回到宿舍,伟民忽然很兴奋的告诉我,他帮我问到,Yuki在一年前就已经和男朋友分手了。
原本这个消息于我而言是值得开心的,可是那一刻,我所感觉到的却是莫名的压力。我越来越对自己费解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生活仿佛已然令我变得极其惘然,在此时的她面前,我是否还应该执着于将她定义成我的女人,那究竟带来的会是两个人的幸福,还是建立于她的不幸福之上的我的幸福。
我总想要做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会让我心怡的女子因我而幸福的好人,然而于此,我却是如此的茫然与无知。
在那最后一个学期,毕业设计结束后,已是五月了,我甚至忘了在早春的时候去看那棵校园里唯一的樱花。而此时已然过了花期,即便再去,或许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只是Cathy却始终会留在回忆里,忘记不了。我的记忆就是如此的奇怪,越是逝的久远的东西就越是清晰,以至那条通往樱花树下的路在思域中至今也清楚的记得。只是或许我的脚,于现实中已然没有可能再走在那条记忆中的路上。
五月快要结束的时候,距离离校的时间也越来越近,身边的人也很少再聚在一起。不记得是哪天,我忽然决定,不去俄罗斯继续所谓的深造,也许是因为未来六年的路是我的预想所无法触及,我已然习惯了一切都存于自我的计划中。
于是,当如同兄弟的朋友一个个背着行囊远去时,我重复的在一个站台轻轻的挥动着右手,甚至于感到有些麻木,只是那麻木却又是酸痛的。
后来的有一天,一次意外的邂逅让我遇见了小伊,我问她Yuki是否还在学校。她否定的回答无疑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那天,我们找了一家咖啡屋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她说着她的感情,说着她曾经交往又分手的男生,一直说着。而我,一直沉默的听着,只是我的心里一直的揣测,我此时的心情究竟是失落,还是理所当然的在一点点的淡然。而我没有答案,我只是对自己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迷惘和一丝微漠的悲哀。
那年的6月21日,我最后一次站在那个学校,在一个人拖着行李走出宿舍区的时候,尽管我反复的告诉自己,已然没有可留恋的了,可是却依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就在我回头的时候,有两个女生正向我跑过来,尽管我不知道是否因为我,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那两个女孩中,有一个看上去有些羞涩,站在我的面前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不时的抬头望着我却总是欲言又止,可爱得就像只小白兔。
我问她:“有什么事吗?”
她吞吞吐吐的回答,“我……我大一……”
“哦,我已经毕业了,”我只是浅浅的一笑,让她看见我身旁的行李箱,“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找在校的学长或是学姐的。”
“哎呀,你真是,”她旁边的那个女生像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对我说了一句,“她喜欢你。”
“不是的,不是的……”那个腼腆的女生忽然因她朋友的那句话变得有些无措。
“什么不是,你真没用。”那个性格泼辣的女生说着从她的手里抢过一张纸条,递给我,“这是她的电话,你要是也喜欢她就给她打电话,她很可爱的。”
我只是微笑,没有回答,把那张纸条塞进了口袋里就转身走了。
“你……会不会给我打电话?”身后传来那个害羞女生的声音,紧张得会溢出不能掩饰的希冀。
“也许吧。”我回头望了她一眼,依然是平淡的微笑。
那个下午,坐在火车上,我一直看着那张纸条上的号码,不时的想起那个女孩羞涩的表情,“爱情真是有趣的东西。”当于自语中不禁说出如此的一句时,就连自己也一时莫名的惊异,何以会突然有这样的感觉。
在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看了一部很久以前的电影,“去年夏天宁静的海”,不知道为什么,重复的看了很多遍,却仍然想要继续的重复下去。尤其喜欢那首名为“SilentLove”的主题曲。如今想来,会喜欢那部电影到迷恋的地步,或许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家里平静的度过了三个月后,九月,我开始了新的生活,真正的走进成人的世界,开始了年幼时企盼的大人的生活,只是此时已然无法体会那渴望成长的心情,幼时单纯的梦想也已逝无踪影。
成长、许是一条在起点时渴望冲刺,却又渐渐的觊觎折返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