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阆,等一下,我有个问题。你的意思是说你故意让王庆锋赢,好让他跟邹德蛟再比一次;而邹德蛟故意让王庆锋赢好给他挣回一些面子。是这样的吗?”卓媛问道。
“是啊。不过,我让不让王庆锋,他都能打败我。”钱阆答道,他不知道卓媛的问题背后是什么。
“你那时候不过是八岁,两个四年级学生也不过十一、二岁,你们那么小年纪怎么这么复杂呢?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呢。”卓媛惊叹道。
钱阆明白了。“所以,你成了工科女啊。你人长得漂亮也就算了,还当上大学老师,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工作啊。我们太复杂了,所以什么大事情都做不了。不过,我们确实也有一些值得你借鉴的经验:比如说享受生活。不是有句话说,聪明人从傻子那里都能学到知识吗?从我的故事里,你应该能学到不少知识!”
卓媛幽幽长叹一声:“唉,我要是早出生几年,跟你同学多好。”
钱阆笑了:“你要跟我同学,你肯定会很讨厌我。二年级的第二个学期,我就成了新湾小学出了名的坏人。知名度跟邹德蛟一样高。”
卓媛急切地催促:“我不信,你一个小孩子能坏到哪里去呢?快点讲,快点讲。”
任何人要想出名,都需要一个过程。如果要评出新湾小学1980年到1983年间的十件大事,那么其中五件的主角都是我钱阆。第一件事与一个名叫王小蛾的女生有关。
上二年级时,班里有个女生天天头上顶着一件小棉袄,一件黑色的小棉袄。她就是王小蛾。就坐在我后面一排。
王小蛾头发里长虱子,无法清除,干脆将头发剃光,让虱子无处藏身。不管她皮肤多么黝黑,相貌多么丑陋,她仍然是个女孩,不愿意像尼姑一样光着头,于是她在她的光头上顶着一件脏兮兮的小棉袄。她顶了多久,我不记得。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只记得那个顶着小棉袄的王小蛾。
我们不喜欢王小蛾。王小蛾也不喜欢我们,尤其不喜欢坐在她前面一排的我。
二年级的数学课由吴校长亲自教授。要学习用算盘做加减乘除。我很努力地学习,还是一点都弄不明白。转眼就到期末考试,跟一年级一样,考试题是写在黑板上的。吴校长仍然在黑板上用粉笔写考试题的间隙,我趁机拿出自己的作业本,想看看作业中的解答是否能给我一点提示。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身后的王小蛾呼地一下站起来,高高地举起右手。“报告老师,钱阆在偷看作业本!”我本能地扭过头,愤怒地盯着她。王小蛾不为所动,大义凛然地站着,看都不看我一眼。全班哗然,都停下手中的笔,向我看过来。我很羞愧,飞快把作业本塞进抽屉里,装模作样地在答卷上一笔一画地写字。
听完王小蛾的举报,吴校长慢吞吞地转过身来,摘下老花镜,放到讲台上,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茬,满脸笑容:“王小蛾同学的行为值得表扬。请坐下。钱阆同学呢,作业本上没有一道题是对的,就让他慢慢看吧。”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简直无地自容。我考试偷看作业本,还把老师逗乐了,这叫什么事啊。更糟糕的是,在那个没有电视,连收音机都很少见的年代,这样的笑料是所有人绝对不会错过的好东西。不到一个星期,不但全学校的人都知道有钱阆这么个坏学生,十里八村的学生和家长们都听说过这个笑话。在姐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报告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之后。爹妈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钱闵上三年级,学习成绩好,她以我为耻,拒绝跟我走在一起。有人问她:钱闵,钱阆是不是你弟弟呀?她说不是不是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弟弟呢我弟弟还小还没上学。
这个可恶的王小蛾,让我走上扬名立万的不归路。
寒假一晃就过完了。转眼就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甩下厚厚的棉袄、棉裤、棉鞋,手上脚上的冻疮也痊愈了。我玩得加更忘乎所以。上学不拿根竹竿,也不提火炉,也不拎个酒瓶子,仅仅是背个书包上学,多不好玩啊?别着急,那一年春季,学校里流行推铁圈。
推铁圈,在那一年,对于我们男孩子来说,是呼吸的空气,不让玩?会出人命的!
想推铁圈,你得要有一根推竿和一个铁圈。用一截铁丝,把一头弯成小勾勾,再把小勾勾折一下,让余下的部分与小勾勾所在的平面垂直,装在一个长度合适的竹把手或木把手上,就好了。碰巧家里有很粗的钢丝,可以自己制作一个铁圈。没有的话,就找一个旧水桶的铁箍,粪桶的也成。我很幸运,在生产队废弃的保管室里找到一个现成的铸铁环,好像是从一个量稻谷的斛上掉下来的。铁环有手指那么宽。
我天天推着铁环,在路上跑呀跑的,玩得真过瘾!俗话说得好,乐极生悲!我总是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却是被俗话说中。我的悲是什么?我的笔都不见了。上语文课要有铅笔、自来水笔、小字笔,这是一种细细的毛笔。我的笔放在书包里,全部都不翼而飞。同班又同村的钱琨说,会不会是你跑得太快,从书包里漏掉了?同班不同村的张正西说,肯定是被人偷走了。
我的书包是妈亲手缝的。她花三尺布票和五毛钱,扯了一块劳动布,缝成一个长筒形的袋子。将开口的那一端,折回一扁指宽,缝合,穿入一根红布条,那就是书包背带了。把书装进书包,上面的开口一扎,抽紧背带,再把袋子口扎一个结,书包上也没有洞,什么东西也不会漏出来。张正西的话有道理。
再有道理也没用,不知道是谁偷的,笔都不见了!我马上就没有笔写作业了,晚上在家里向姐借,她不肯。我又不敢太声张,让爸妈知道我的笔丢了,肯定会再揍我一顿。干脆不写作业。
不写作业容易。语文作业没有交?到教室外面站着去。数学作业没有交?到教室外面站着去。政治作业没有交,到外面站着去……在学校里站了一整天,回家的时候,我觉得腿僵得像块木头。我鼓足勇气,跟爹妈说要钱买笔。意外的是,这一次仅仅是训斥了一顿。我拿要到的两毛钱,买了三支笔:一支铅笔、一支小字笔和一根圆珠笔芯。只有圆珠笔芯怎么写呀?不就是细点吗?又不是冬天,它就是细得跟头发一样,我也能捏得住。
两天过后,我的笔又全都不见了!看来这小偷是专找我下手。我向老师报告说我下课后,刚离开一会儿,笔都不见了。老师很重视,对全班进行了大搜索。没有找到。一来,我的笔没有特殊的记号;二来,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那就认倒霉吧。我下决心,再向爹妈要钱买。同时也下决心,这一回坚决看管好,不要让人偷走。
事实证明,我爹我娘喜怒无常,是这世界上最难琢磨的人。有时候,你觉得他们该生气,他们却和颜悦色;有时候,你觉得他们该高兴,他们却暴跳如雷……这个学期我第二次找他们要钱买笔,还立下军令状,保证从今往后要认认真真地看管好笔!没等我说完,我爹屈起中指和食指,在我的脑门上狠狠地捽了几个捽栗子。痛得我哇哇大哭,一碗稀饭倒扣在地上。我妈走出堂屋,又进来了,手里多了一根竹条。头上两个包,腿上几条血痕,多么惨痛的代价!好歹又给了两毛钱。
我又可以心情轻松地推着我超重型的铁圈去上学了。下课要去上厕所,我请张正西或钱琨帮我看着点。有时他们都没空,我就用一张纸卷着三支笔去上厕所。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文具盒。
一个月过去了,我的笔安然无恙。我开始放松警惕,于是我的笔又丢了。
汲取上一次的教训,我决定想想办法。阳春三月,山上山下,田间地头,各种植物争春斗妍。我很快就发现,有一种小白花,在未开放之前,像一枝小号的毛笔。差不多有三、四厘米长,我可以用它来写字!真是重大发现啊!我兴奋极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掐了十几根。真的用它来写字,才发现“笔尖”太软了,写两个字就要蘸一点墨,修正一下“笔尖”。否则太粗,或开叉。没办法,那我也得写呀。
第二天,我还是被语文老师“请”出了教室。他说从来没有看到有人写出这么脏的作业。
厚着脸皮向姐借,或者向钱琨借。刚借到没多会儿,人家又要回去。一周之后,我也无法忍受罚站,或者被人催促。本来写作业就没意思……唉,我的命真苦呀!
有一天,趁着父母不注意,我偷走了放在抽屉里的两元钱。第一次有那么多钱可以挥霍,我大摇大摆地走进新湾村的小卖部,买了一瓶蓝墨水,一瓶黑墨水,一支两色圆珠笔,两支毛笔,一支铅笔,一块带香味的橡皮,一个卷笔刀,一片口香糖。最后还剩下两毛钱。
我的偷窃行为当天晚上就被爹妈发现。赃物从我的书包里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摆在桌面上,我低着头,站在堂屋中间,等待着暴风骤雨般地惩罚。钱闵和钱闳很期待地看着我,从她们幸灾乐祸的眼神中,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让她们失望了:爹妈这一次却没有动手打我。是他们得知我用两元钱买了那么东西高兴呢,还是什么其它的东西触动了他们,我不得而知。虽然没有挨打,我的心里却比挨了打还难受。
我收敛了很多,不再推铁圈了。很多同学也似乎都玩腻味了,越来越少看到有同学把铁圈推到学校。
我想安心学习,以回报父母的不打之恩。谁料到,我的麻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