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像是耳际鼓噪不止的风,拂到耳膜像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
片刻不得安宁的心。
他坐在床沿,望着墙壁的那幅贝壳贴画,他不知道她是什么心理,摒弃了所有的旧物,惟有把画原封不动地留在原位。
或者是在告示他看清这个世界,送他画的那个人,始终是他们兄妹之外的人。
她是画外的人。
清亮的一个音开始响起,拉开婉转地调子,碧波般旋转地气流,一分一分扫去细碎的云朵,明朗澄净的天际,在眉眼间一点一点地照亮,随即是柔和宽广的阳光,悄然无息地铺陈一片——仿佛可以闻声心罅间冰粒破碎的声响,溶成细缓的暖流,慰藉心灵——
“你不开心吗?”怯怯的手指伸向他的眉间,却抚不尽他的哀愁。
“没有,只是这几天比较累。”他迷蒙地朝他的新婚妻子露出个浅白的笑,至少她是局外的人,不能受伤害的人,“能告诉我刚才吹得曲子叫什么名字吗?”
她的嘴角甜甜地笑起来:“叫《晴天》,爸爸写的,你喜欢听吗?喜欢我可以天天吹给你听。”
“恩”他轻微颔下首,望着他的新娘,没有了刚才悲凉的情绪,也许当年的灾难于她而言是场幸运吧,至少她不会再在乎被人捉弄的滋味,就像这场婚姻,明明是一场可笑的闹剧,但在她清甜的笑间,仿佛也变得那么简单干净,他沉了沉声,柔声问道,“蕾蕾,你喜欢和我一起生活吗?你想你的亲人吗?”
她的神情也明显的暗了下来,泪水慢慢就湿了眼眶:“我想他们,想爸爸不要再和大哥吵架,想妈妈不要再为二哥哭了,也想嫂嫂和小侄子,可是妈妈告诉我,以后我不应该一直想着他们,我要和你在一起,陪在你的身边,看你笑,就陪着你笑,你哭,我就陪着你哭,而且,而且我喜欢陪在你身边,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是吗?喜欢?”李玮因无奈地抽了抽嘴角,不置可否,也许像她这般什么都不明白反而是最好的,他抬手为她整了整被子,“不早了,早点睡吧。”
“恩,”孙秀蕾柔顺地笑笑,躺下身来。她根本不知道和一个男人睡在一起的意思是什么,更不知道夫妻的意义是什么,她只是习惯性地拉着拉的手说,“你也早点睡。”
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像个小孩子一般贴在他的怀里,把他的胸膛当作枕头,安稳地听着他的心跳入眠。
他于她而言,是那么安全的一个港湾,就像海鸟栖息的一座温暖的大岛。
而她于他而言,就像是一个纯真烂漫的孩子,世事不知,天真美好。
如果每一天都可以这般安静美好,那应该只有在梦里。
他还有他未完成的使命,萧遇,他的妹妹,抑或不是。终究要有一个答案。
助理的电话来的很早,也许是他很久没有如此安静地睡过一个觉了,他揉了揉睡眼,天已经晃晃亮了。
“经理,我找到你要找的那个人了,原来李家的老佣人,叫张妈,88年离开李家之后就一直住在老家吴江,现在她已经七十多岁了,不过身体还是很好——”助理像完成百年大业一般松了口气,又不免好奇地问道,“经理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把她的地址发给我——”李玮因淡淡地应了声,谁也听不见他内心的波澜壮阔。
答案终于要浮出水面。
他收起电话,冲将醒未醒的孙秀蕾道:“你在休息会吧,我今天有事去趟吴江,来不及也许就不回来了,你一个人在家好好地啊。”
“可以带我去吗?我不会妨碍你工作的。”听到他可以晚上不回来的消息,孙秀蕾微微有点失落的问道。
“乖,”他揉了揉她顺滑的长发,“我尽量早点回来——”
她只好垂着头,悻悻地应了声。
司机的车驶出市区的同时,他的心绪早已波涛汹涌,究竟那个埋藏了二十年的谜团是否能解开,只剩几个小时了。此时的他自然没有闲暇去想到,他那单纯如白纸的妻子,正独自跑到街上,打了辆的车企图去吴江找他。
而司机只是怀疑地望着这个陈述都有问题的客人,挠了挠后脑,质疑地问了句:“吴江路吗?”
她的大脑只是无法运转地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大都市,一个像八岁孩子一般的成年人,会遇到什么呢?
100
这是一个宁静悠远的小镇。
谁也道不清历史给了它几多沉重的烙印,但是仿佛一切都可以被水冲淡,江南的水,细又蜿蜒,再多的欢乐与苦难都不过是沉寂的祥和。
这几乎已经是一座属于老人和旅游者的小镇了。
急功近利的年轻人不是属于这里的。
他轻叩下了老宅的门,回响像叩在胸口一般闷声。
开门的是一个已经头发花白老太太,她睨着老花的眼睛,望见陌生的客人,用软软的吴语问道,你是谁啊?
“请问,您是张妈吗?上海‘南风堂’李家您还记得吗?我是李家的长孙李玮因。”李玮因恭敬地向老人问候,并自我介绍道。
“玮因少爷?”老人惊诧地低呼声,“你记得张妈了吗?你都记起来了吗?看看,我的玮因少爷长大了,真是俊啊,跟你爷爷年轻时一样——”
原来他真的是李玮因,如果他是萧逢,那么李玮因该是个世上虚构的人物,但是老人的神色很明确地告诉他,有李玮因这个人。
就像郑惠敏先前所说的,‘你是李玮因,你只是李玮因。”
他不是萧逢,他只是李玮因。
“来来,少爷赶快进屋去,看我都激动的忘了。”老张妈热情地托过他的手,引着李玮因往里屋走,“少爷能记得我张妈来,张妈求的那些香也算没白烧了,少爷终于好了。”
“张妈,谢谢你这么关心我,这是‘南风堂’新做的糕点,给您尝尝,”李玮因望着老人微红的双眼,突然之间对自己多年的疑问有了犹疑,他害怕那个答案是与事实相悖的,但是几经思量他还是沉声问道,“张妈,当年你在李家干的好好的,怎么就回乡下了呢?”
“少爷,”张妈抚了抚李玮因的头,欣慰地望着眼前这个清水一般沉静的男子,“看看我的少爷都已经这么大了,我当年还以为你真的就醒不过来了——”
李玮因微笑道:“怎么会呢?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只是还有些问题想问问张妈,您了解我妈的脾气,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张妈,您能告诉我,萧逢他后来到哪去了吗?”
“少爷——”张妈低低地唤了他一声,“你都不知道逢少爷已经去世了吗?”
他僵直地站在那里,夏日刺目地光扎进眼里,刺得他睁不开两眼。
原来,他已经死了。
“那真是个可怜的孩子,生着大病来到李家,九死一生终于捡回那条命,终究还是享不了福啊!”张妈叹了声气,“可怜的大少爷,为了这个孩子,也搭上了命——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李玮因试图张口问她,口中的大少爷是谁,还是开不了口,不过张妈还是低声地叙述了下去——
“没记错的话,就是小逢少爷去世的那天,你从二楼的阳台上摔下来,磕在花坛角上,深陷昏迷,一直躺了有两个多月,才脱离危险,可没把你爸妈给吓死——”老人沉了沉声,“不过也好,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你避免了多少悲痛的事啊,你知道你的大伯父,你的堂哥,甚至你的爷爷,都在这段时间去世了,谁也料不到李家在三个月内居然会发生这么多惨烈的事,当时如果你都不醒,我想李家真的是要崩溃了——”
二楼的阳台,深红色的窗帘仿佛又再次席卷住他。
他看到屋里那个无助的羸弱少年,向他伸出最后的希望,他是他眼里最后的一分希望。
但是他却倒下了,他和那个少年一起倒下了。
那刻他的疼痛就像扎根一般扎进了他的身体。
萧逢和李玮因变成了一个人。
风静止在那个时刻,他听到女孩的尖声大叫:“哥哥——哥哥——”
那时候他的妹妹李瑾因就在他的身边。
也就是她也目睹了一切,但是她没有失忆。
那个五岁的女孩,究竟是怎样长大的?
他躺在冰凉的地上,听到他的妹妹,一声急过一声地呼救声————
像风一样钻进他的耳际,相隔了二十年。
他是李玮因,他的妹妹是李瑾因。
他是郑惠敏的儿子,李玮因。
只是李玮因。
步子有点凌乱地在这灼烈的日光下信步游走。
他害怕他的猜想都是事实,她的母亲杀死了萧逢,他亲眼目睹了他的母亲杀死了萧逢。
他的堂哥萧逢,一个他几乎成为的人。
101
黄昏,依旧有着令人烦乱的温度。
佣人齐妈看到他的回来,急急地迎出来,焦急道:“少爷,你都去哪里了,少奶奶没跟你在一起吗?”
他猛地抬起头,看到郑惠敏怒气冲冲地脸:“终于知道回来了!”
他沉了沉声,道:“我去了吴江,张妈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既然都知道了也好!”郑惠敏哼了一声,像是听他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转声问,“秀蕾呢?”
李玮因面对她冷然的反应,胸腔像被狠狠撞击了一下,他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半点由不得他,他多么希望如果他是萧逢或许就好了。
片刻才想起她的话来,道:“她不在家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