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那天的雨,打湿了所有人的脸庞,模糊所有的表情。
一季的雨,准时到临。
该来的什么都挡不了,再灿烂明媚的阳光都会隐去。
大雨倾盆,整个弄堂间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那个女人脸上的轻佻鄙夷却那么深刻,像被深刻在这弄堂的气雾里,散不去,冲不尽……
一个影子,深邃的记忆,再挥不去——
“赵译明——”她对着无尽的雨雾绝望地叫了一声,必须要离开了吗?究竟为什么必须要离开?
接来的只是一个凌厉的巴掌——
“离开赵译明,否则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母亲已经被你害死了!他是赵家的独子,瑾因的未婚夫,这都是不容置喙的事实,你如果想挑战‘八大家族’的底线的话,尽管试试——”她的嘴角依旧带着讥诮的笑意,雨从她高高举起的伞檐成幕地淌到萧遇的身上,抓着她脚踝的手渐渐失去力气,原本眼中肆虐的恨火也被恐惧替代——
萧遇不敢再开始问她任何一个问题,大雨在一丝丝地淋透她的美梦。
她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个如此高傲的美妇,究竟为何这般地仇视她们这个残碎的家庭。当她看到那双尖锐的皮鞋跟碾着母亲的手掌,却还可以微笑从容地对母亲要东西:拿出来,把玉和秘方都交出来,那些不是属于你们的东西,你们没有资格占有!!
母亲只是无力地垂着头,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
她没有一声呻吟声,甚至没皱一下眉,像死了一样没有知觉。
像死了一样……
最后的画面只是昏沉的暗黄光线,却刺刀一般地疼痛,萧遇睁不开双眼,她不敢正觑母亲的双眼,只能奋力地摇晃她的双肩,一遍一遍地喊:“妈,求你撑下去,一定撑下去——求你——求求你了——”
母亲的指甲在她的手心刻下深深的痕迹,几乎要划破皮去,那是她穷尽力气地挣扎,眼神已经完全没有了神采,黯淡若灰,只有深沉的力道掐住女儿的手心,她留下的话不多:小遇,答应妈不要去与他们对抗,离开那个男孩,否则那份伤不是我们能承受的起的,你会害死他的!!小遇,答应妈妈!!!
“妈,你撑下去——”萧遇奋力地点着头,甚至没有考虑母亲恳切言辞的意义。
倏地,掌心纠缠的力气消散而去,母亲的手缓缓垂下,她朦胧间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带我回家吧,阿钱,小逢,我们回家吧——”
回家吧——
回家吧,回家吧——
母亲的手从之间滑落的瞬间,眼泪溅在她粗糙的皮肤上,慢慢陷入她的肌肤里,随着她到另一个世界——
世界已是一片漆黑,再看不到任何一个光点,萧遇昏厥在母亲的旁边,心纠结地无法呼吸,只剩一个声音在她耳边继续,冰冷嘲讽、依旧带着上等人俯视的口吻冷冷道:“你要记住,你母亲是怎么被你活活气死的!不知好歹的东西——”
她冰冷的手掌轻拍脸庞的疼痛感就像在心脏上直接地擂鼓一般。
痛到麻木。
66
刮雨器来来回回地在视线里晃动,雨幕像折扇一般被分割又展开。
车窗外依旧模糊一片。
右手还是在微微地颤抖,把左手紧紧摁在右手手腕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整个身体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正在紊乱地跳动,呼吸也静不下来。
视线里尽是弥漫的紫色,晕开在摊开的右手心底——紫梦。碎成了残渣,依旧带着稀薄的香气,像可以飘进人的灵魂,让心脏忘了跳动。
仿佛被抽去所有精气一般地垂下头去,额头抵在方向盘上,低声呓语:“赵译明是你的,你不可以认输的,李瑾因,你不可以就这么认输的!!”
李瑾因,你要镇定!
只是手还是垂了下去,紫色的液体混着残碎的花瓣从指甲缝间滑落下来,比鲜血更刺目。
紫梦,太美丽的东西或许本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给人最美的回忆与幻象,却要把生命拿作代价。
毒药如果可以让人带着希望离去,也许死亡也并不残忍。
“傻丫头,看把你吓成这样!”柔软的纸巾塞到手心,郑惠敏温柔地给她拭去手心的残渣,她轻声细语依然温柔如常,轻轻为李瑾因擦干额头的冷汗,叹了口气:“没事了,那母女俩都摆平了,什么都不用担心,有妈妈在,瑾因是个勇敢的孩子,胜利一定属于你的。”
“妈,我好怕,我怕会被查出来我下毒啊,还有这么做他就会喜欢我吗?光靠婚约真的有用吗?”李瑾因还是余心未定。
郑惠敏翻过女儿点的手掌,又恢复了往日的柔和白皙,就像什么都不曾沾染过,贴在李瑾因的脸上,轻笑道:“你连‘紫梦’都敢偷拿了,还怕什么?你相信妈妈,相信‘紫梦’有多神奇,现今的医学还没那么高超查不出什么的,所有人都会相信她死于心脏病发,所有人都会坚信她是被她女儿气得心脏病发死的!!你想萧遇还能安心得和赵译明一起吗?你和赵译明是家族定的姻缘,谁也改变不了赵家独子和李家大小姐的婚姻!!没有一场家族婚姻是遭篡改的——相信妈妈,赵译明是你的。”
“真的?”李瑾因抬头间眼神有点迟疑。
“真的。”郑惠敏肯定地笑笑,“从来没有,这样吧,你要不信妈带你去看啊,你高考也结束了,也赶得上孙家的婚礼,你看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吴家姐妹,现在是多么心甘情愿地嫁作人妻——”
李瑾因点点头,郑惠敏推推她让她坐到副驾位,李瑾因疲惫地侧躺着,合上眼睛很久没有说话。
她把自己的罪转嫁到萧遇的头上,萧遇将带着害死母亲的罪名一直活下去——
她曾经在萧遇最痛苦的时候还拉着萧遇的手说,我们是好朋友,对不对?
我们是好朋友,对不对?
她们的友情是一段笑话,嘲讽所有天真的人——
‘我五岁就恨萧遇这个名字,怎么可能和她成为朋友?
萧遇,你意味着什么,你的存在,只是要证明我李瑾因是多么的幸运和幸福!!
我给你半生的罪,让你背负害死母亲的罪名还我童年的一段失意——我会幸福给你看,忘记所有的罪,这一切原本就是属于我的!
因为你和你哥的出现,才创造了今天的李瑾因,是你们亲手毁掉那个骄傲纯白的女孩,都是因为你们!
罪,原本就都是你们的!!!’
李瑾因一遍一遍地重复意念,麻痹自己的意识,强力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她们自找的。
倏地惊醒,那小男孩满是恨意的双眼,而萧遇母亲毫无神色的双眸,都像一把把枷锁,扣得她的心脏无法跳动。
睁开眼,外面的世界,大雨倾盆如故。
67
台湾明媚好天气。
花间清新的香气仿佛可以渗透进酒精里,一丝一缕妖娆进人的心窝。
觥筹交错,人影纵斜。
这一季的花似乎都是在为这场闪电式的婚礼乍然绽放,早早晚晚,都是那一个颜色,都是那一个结局——
孙家广场般宽敞的花厅里,新人相伴入场,亲朋言笑晏晏,点头称许,热络地议论着这对天成的佳偶璧人。
吴箐轻挽着孙初苇的手背,笑意款款步入酒会现场,孙初苇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关于他的传言终究还是被埋葬了,谁与谁的爱情都终究不过是一场云烟,散去后不留片刻痕迹。
“姐,你真的可以获得幸福吗?”赵译明对着透明的酒杯落寞地喃喃自语着。
李玮因啜了口酒,黯淡地抬抬眼,轻轻拍了他的双肩,没有言语。
“李玮因!我们一定要抗战到底,知道吗?!”赵译明举起手中的酒杯与李玮因的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李玮因苦笑着点点头,将酒杯中的透明液体一饮而尽。
夜幕似薄雾逐渐轻罩而下,灯五彩斑斓地亮起来,客人齐聚一堂,主人家站在五色的喷泉池边举杯同庆。
孙家男主人孙书政正致着一段客套冗长的感谢辞,赵译明一副鄙夷神色,不停地使眼色跟李玮因说看不惯家族里这些大人的假情假意,李玮因只是淡然地笑过。
李玮因对家族里的人认识不深,偶尔打招呼还需赵译明在旁指点,当新郎新娘走入人群敬酒的时候他甚至对孙家的人陌生到无法应对。
“新郎身边的那个是孙家二公子——孙渐乔,新娘身边则是她的姐姐吴筇已经嫁到日本去了,‘无穷无尽’很好记的,开银行的女儿名字也取成这样,呐,还有那个和她絮絮叨叨的那位美女就是我的另一位表姐了——王羽黛,和吴筇吴箐混得太好,国语说不上几句的~~”赵译明拉着李玮因倾其所能地给李玮因介绍着他所认识的人,不过也只局限在几个亲戚上,他和李玮因一样并不是很热衷家族的聚会,只把这些当作一场场责任,而当他把话头带到那个身着一袭白色小晚装的女子时,李玮因终于放下了手中将饮的酒杯,这次是第一次他被这为这个名字驻足停眸,像纯净的雪峰的白雪,笑容安静地绽开,清甜似泉,清幽地如一朵最干净的纸绢花,丝毫不沾染尘世的杂,“她应该就是孙家的小女儿——孙秀蕾,听说有点残疾,孙家人很保护她的,很少出现在公开场所,家族聚会都很少来的,我也第一次见她,没想到这么漂亮,也不知道哪里有缺陷,我看挺好的——”
孙秀蕾!孙秀蕾……这个名字就像终点的音符,而剩下的皆是盲音,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他只看到那个纯净如白纸的女子恬静地笑着,如此美好——
“下面就由小女献丑为大家吹奏一曲——《祝福》,是她父亲谱的曲子,蕾蕾可下了不少功夫练习,希望大家能给她加个油,她为大哥的婚礼准备很久了——”孙夫人牵着女儿来到人前,笑容大方温柔,众宾客看到孙家的小女儿手持长笛稍带怯意的笑容,立刻大声鼓起掌来,为她加油。
孙秀蕾很有礼貌地向众人鞠了个躬,但是看到那么多陌生的脸孔还是难免犯怵,紧张地咬起下嘴唇来,正在人群私语声喁喁响起地时候,他的二哥孙渐乔走到妹妹的身边抓住了她的肩膀,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才抬起长笛吹响了第一个音符,使场面立刻又安静下来,人声霎时间了顿住了——
音符的开端并不喜庆,甚至带着些许哽咽的调子,曲曲折折百转千回终归于美好,笛声时而呜咽时而沉静时而悲伤时而婉转,就像一泓清透的河水,流逝着它光阴的故事,最终回归到广博的大海,跳起欢快的旋律——祝福未来未知的幸福!
望着孙家人微红的眼眶,所有人就像倾听完他们一家那个婉转传奇的故事般心潮涌动,知情人不禁拭泪感慨道:“蕾蕾这孩子真不容易,真是太懂事了~~”
孙秀蕾奏完最后一个音节,回首首先看到二哥满意欣喜的笑容才终于安心地展开笑容,然后想众人再鞠了一躬扶着孙渐乔的手退下身。
李玮因站在人群的某个角落,视线依旧停留在她的身上,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声音流进了他的耳朵,让他平静如水的心绪,再也静不下来——
“真可惜,这孩子只有八岁的智商——”
68
睁开眼时目及处皆是雪白一片,雪白的墙,雪白的床被,雪白的人影……
只有秋小晴的双眼是红肿异常的,她看到萧遇睁开双眼的那刻,泪水又不停地淌下脸颊来,急切地过去扶住虚弱的萧遇,哭得像个泪人……
萧遇只是很久很久才说了一个字,那一个字自她口中唤出却仿似穷尽了半生的力气:“妈——”
秋小晴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泪水汹涌而下,萧遇的脸被她掩进怀里,哭声没有声响,唯有泪水不断往下淌。
“萧遇,对不起,伯母病的太突然了,送到医院已经——”一向冷静沉着的刘暨林也语带哽咽,他站在秋小晴身后强忍着眼泪,抱歉地告诉萧遇这个噩耗,她的母亲终究还是走了——
“我想去看妈最后一眼——”萧遇抬起头,眼眸黯淡没有一丝色彩,于她而言世界仿佛抽去了光,黑色白色都已没了知觉。
刘暨林默然点点头,让秋小晴扶着她走出了病房。
太平间,没有一丝人间的温度。
母亲就如此安静地躺在眼前,就像平时睡着了一般。
只是这一次她再不会醒过来。
掌心还在微微地疼痛,那是母亲临终前用指甲深深刻下的痕迹:小遇,答应妈不要去与他们对抗,离开那个男孩,否则那份伤不是我们能承受的起的,你会害死他的!!小遇,答应妈妈!!!
小遇,答应妈不要去与他们对抗,离开那个男孩,否则那份伤不是我们能承受的起的,你会害死他的!!小遇,答应妈妈!!!
人死了,就再没了声响,只是母亲最后的话语却如同警告一般不停回响在耳际,还有那个女人刻薄的嘲讽,只是为了让她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她说:你妈是被你活活气死的!
你妈是被你活活气死的!
在刘暨林一度怀疑萧母的死因时,萧遇一口回绝了再查的必要,她妈是被她活活气死的,不可以让她死都死得不得安心,不可以让她走都走得让人忧心,女儿在她身前是如此的不孝,更不能在走后还让她不得安宁,她只想要回家,回到最初的宁静,回到最开始的那段光阴。
风雨飘摇,弄堂被浸在潮湿的雨里一季又一季。
以后再也没有那股快发酵的霉味在夏季散之不去,再没有那黄昏后的闲言碎语在耳边挥之不去——离开这条昏暗潮湿的小巷子只需短短地两分钟,而萧遇却徘徊了十八年,母亲又何尝不想离开,只是那个残存的希望支撑着她在这里等待,等待一个没有限定的归期,等待一个遥遥无期的日子。
背过身走出这条狭窄的里弄。
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