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在这几天飞快地下降了。
冰冻三尺。
呵气成霜。
站在高高的楼顶上,浓重的雾气朝他精致的面容上涌去。头顶上是不明不暗的线,分割着深浅交替的光影。整个世界都被浓雾浸泡着,在不远处,一圈圈淡淡的红色痕迹在雾中浸染开来。
“尊敬的皇,请您先行离开。”
漫天的箭,分割天际,发出痛苦的呼啸。整个大地是一片火光,无数战士在红色的潮水中融化,到处吹吼着激怒的风。一如当年。
闫晗是个悲伤的王。在他三岁那年,邻国毫无征兆地发动袭击。那场惊心动魄的战役,是所有人永远无法挥去的梦魇。在温暖的宫殿里,他清晰地看见父王紧锁的眉头和母亲安静的面容。再后来,邻国的敌军已经攻打到宫殿之外。
父王随手披上一件镀金的战袍,他魁梧的身躯冷到彻骨。转过身,他看看闫晗,眼里却满是慈爱,又挥挥手低声在他近卫谭展身边喃喃耳语。
下一个瞬间,谭展轰然一声跪下,拿剑的右手青筋突兀,熠熠发抖。
父王看向母亲,眼角发出无比温存的光芒,“柔儿,怕吗?”
母亲走上前挽起父王结实的胳臂,脸上繁花如锦障,风轻云淡。
“不管怎样,我都一直在你身边,纵使斗转星移,海枯石烂。”
父王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落下来,战火无边无际蔓延一直烧到天边。父王挽着母亲,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然后五十个近卫迅速将闫晗的视线阻挡得滴水不漏。为首的谭展,单膝下跪,面色坚定,一如他伫立在地上的利刃。
“尊敬的皇,请你先行离开。”
在逃离的途中,三岁的他,亲眼看着父王的近卫与敌军的尸体零零落落地分散在不断前行的马车两旁。远处昔日的宫殿正逐步化为灰烬,近处的土地满是血和泥。
当敌军的一个骑兵用枪刺穿闫晗贴身的一个近卫,枪头从他的胸膛伸出来,还泛着血红的光,闫晗嘴角沾上了几滴血水,很重很重的腥味,他才第一次真真切的感受到来自死亡的恐惧。
那种感觉,像是被压在千斤大山之下,很重很重的窒息感,无法反抗;那种感觉,像是在走夜路,不知哪一脚会踩空,很怕很怕的落空感,把人的灵魂活生生撕成两半……
天空中无数飞鸟的破鸣声传来,冰雪突然开始融化。
最后,父王的五十近卫,除谭展外,全部战死。在护送我出城后,谭展身上早已遍体鳞伤,全身上下大大小小布满了被利刃划伤的口子,有的甚至还汩汩地冒着鲜血。
谭展艰难地用断刃支撑着身体,单膝下跪,他看着闫晗,满是血渍的面庞挤出一丝喜悦。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闫晗将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贴在谭展脸上,寄予他自己所有的爱与希望。
雪花缓缓落下来,铺满整个残破的大地。
三天后,父王的弟弟,闫晗的皇叔,率领援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瓦解了敌军近乎所有的势力。
当皇叔带领着浩浩荡荡的军队来接闫晗回家时,天空突然下起鹅毛般的大雪。在雪中,闫晗才知道他的父王、母亲双双战死。父王死的时候,身中数十刀,他的手掌紧紧握住已没呼吸母亲的手,眼神看向闫晗逃离的方向,逐渐涣散,幻化成无数白色的蝴蝶,缓缓飞过天际,留下的哀鸣声逐渐铺满整个辽阔的疆域。皇叔不知什么时候,眼眶已经湿润,他微微背过身,不让闫晗看见。
闫晗记得那时他全身的血管像突然有一把把小刀,来回紧密地切割,从内壁,到外壁,最后涌出所有痛苦的血水,再杂乱无章地堆积到心房喷涌到身体的每一个痛觉。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谭展一开始会对他说,“尊敬的‘皇’,请您先行离开”。因为,父王那时很清楚要掩护他离开,自己和母亲必然要吸引敌军注意,而这样的结果,父王他自己和母亲必死无疑。
或许,父王最后对谭展说的那句话,就是传位的口谕吧。
“尊敬的皇,请你先行离开。”熟悉的感觉再度响起。一如现在。
闫晗的近身卫语茗,单膝下跪,面色恭敬而自然。每一代“皇”的近卫,都只有五十名。每一个的选拔都是极其严酷,万中无一,他们全部都是这个国家中精英中的精英。而语茗,则被称为两百年来最强刀客。
闫晗静立不动,气息均匀,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一切仿佛历历在目,是那样的熟悉。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了。
十七年的磨砺,他的剑术已经成长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足以抵挡住在场任何一个人的进攻,包括语茗。
这一次,不会逃跑了。
为了国家,可以英勇地浴血奋战。他自豪地笑了。
黑压压的军队如潮水般涌来,铁骑,弓箭手,全身笼罩在铠甲里手持长矛的士兵……一个仿佛密得不能透风的大网,堵死了闫晗所有可能撤退的道路。
四周却异常的安静,空气中只有越来越多,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黑压压的士兵突然齐刷刷的让出一条小道,小道尽头,缓缓走出一位男子,英俊桀骜的面容,挺拔笔直的身材,尽管双鬓已有些隐隐约约的白色,但精气神依然十足。
下一个瞬间,语茗一愣,接着五十近卫眼里满是骇然,然后闫晗的笑容就那样僵死在空气中,慢慢掉落到地面上,没有声音。
因为,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不断伤逝的雪花中,曾经父王的近卫谭展。
十七年前,邻国偷袭。
十七年后,谭展宫变。
十七年前,父王的近卫护送他,谭展以死保护他。
十七年后,他有了自己的近卫,谭展却发动宫变。
曾经的救命恩人,今日的罪魁祸首。
心脏深处突然伸出一根透明的深刺,然后疯狂生长,瞬间直刺穿胸膛,暴露在空气中,血迹很快凝成不断吸收凉气的冰花,闫晗清晰地听到,五脏俱裂的声音。
有一种痛,叫做抵达内心。
天空中出现无数透明的伤痕,又缓缓消失,幻化成无数飘舞的飞鸟,浩浩荡荡地穿过四季,带走明媚的风忧愁的雨,在不会飘零的樱花树上夜夜骊歌,哀鸣声划破了经转不息的流年。
谭展一脸凝重,“想不到还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闫晗冷淡道:“说吧,总要有理由。”
谭展叹了口气,“其实,我很不想这样,我看着你长大,教你剑术。我曾经无数次想过你带着我们的子民走向最繁盛的场面。”
闫晗眼中暴起两团夺目的光彩,“那你,为什么。”
谭展眼中有些忧伤,“因为看不到希望。如果你父王还在,也绝不会有今日之事。我不得不承认,你在剑术上的造诣的确非同一般,可一个国家需要的是一个领袖,而不是剑客。”
闫晗深吸一口凉气,“那你确信,你一定能做得比我好吗?”
谭展摇摇头,“但我能确信的是,如果我国的皇依旧是你的话,国必将走向衰败。与其等到别国的人将你斩杀的那天,还不如我取而代之。至少,咱们国家还有兴盛的希望。”
闫晗点点头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早早提醒我。”
谭展笑笑,“因为你是皇,一旦你有所提防,那我就没有任何机会了。不过你的责任,不需要你的近卫来陪你一起承担,语茗,如果你愿意,待我登基之后,你仍是近卫首领。”
语茗冷哼一声,“乱臣贼子,哪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的皇,不要信他。我们一起杀出去。”
谭展一愣,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没想过对你下手,闫晗,带着你的近卫走吧,有多远走多远,永远不要再回来。我会给子民一个繁荣兴盛的国家。”
闫晗与语茗彼此对视一眼,心中五味杂陈,咬一咬牙,不管怎样留有青山在,才能有柴烧,首先得活着。
看着闫晗一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飞扬的雪花中,谭展叹了口气,喃喃道:“闫晗,不要怪我,历史从来都不是在温和的歌声中前行的吗,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而骂名,我先背着。”
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位身材佝偻看不清容貌的人,他的嘴角阴森得似乎要滴出水来,“传令下去,令刀疤亲率一千勇士,抄近路设好埋伏,务必要在闫晗进入森林之前”,说着用手在颈前做了个比的姿势,“不要留下痕迹。”
晚上这时,星光特别的好,那些破碎的星光如同蝴蝶如同杨花一样缓缓飘落在一望无际森林的树梢上。又浅又透明。起风了,风中有冰霜从树枝上簌簌下掉的声音。
“皇,前方就是森林了,过了这片森林,我们就彻底脱离了他们的掌控范围,谁都追不上我们了。”语茗沉声道。
闫晗点点头,没有说话。风将他的长袍吹得如同撕裂的旗帜,冷气灌进去,他的表情如同坚固的千年寒冰。
旋转的情绪和蓬勃的树木,眼前的森林像一个地下迷宫般错综复杂,在千军万马前,个人的力量渺小得什么都不是,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想要把人的灵魂活生生撕得四分五裂。
而语茗始终感觉一切没那么简单。
而这时,一起巨大的危机正逐渐在黑夜里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