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踅起,吹得凝曦轩外的仍是碧色的桃树叶沙沙作响,秋天的夕阳的光线如珊瑚一般的颜色,柔和而静谧。如铃正端坐在书桌前提笔整理昔日的诗作,凝思了许久才抬起头,发现已经是日在疏林杪了。她缓缓地看着日光透过绿窗纱流到地上,光流里夹杂着暗黄的细末。干燥的秋日的晴天亦是这样的静好。
如铃微笑着题下一首新诗《秋晴》:“纤云漫卷凉风清,夕照桃林落碧影。金炉沉香盈满室,人间最宜是秋晴。”
金钗打起葱绿撒花软帘。允炆就进来问:“在写什么?”明黄的龙袍晃得耀眼。金钗笑着带着人下去了。
如铃笑道:“没事情做,就整理整理旧日的诗作。”
“有没有写新诗?让我拜读一下!”允炆踱步到书桌边,见砚台下压着一张纸,不禁伸手拿起来看,“果然又做了!”允炆看了就笑道:“你写诗就是满纸的脂粉气!逃不过的就是风呀,云呀,日呀,月呀的!贵族气也很浓!珠帘、金炉、宝镜、玉钗这些香艳的字眼,总见你不厌其烦地用!”
如铃娇嗔道:“允炆,你来挑刺吗?我是女子,诗作自然胭脂香弥漫,我从小就在深宫里长大,贵族气很深也是情理之中。不像你,走遍大江南北,见识广,写出来的诗大气了许多。要是我也游历了名山大川,受了大自然的灵气,写出的诗一定会空灵许多,可惜,我没有机会再出去了。”
允炆伸出手指点点如铃的鼻子说:“你要是想出去,等我忙完了这一阵,寻个由头与你去各地巡视。说吧!你想去哪里?”
如铃叹了一声说:“算了。我们现在出去一趟容易吗?你难道想被大臣们的谏章压死呀!再说,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去有什么意思。风景绝佳处,观者就你我两人就好,有旁人在,反觉得破坏了清风明月青山绿水的雅致,还不如不去呢!”
允炆十分感慨道:“昔年的我们摇舟北游的情景怕是不可能再了。当皇帝就这点不好,行动处处有人盯着。想干什么,大臣们总找出一堆理由来反对,这个有违君道,那个有违孝道。哼,他们除了指手画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外就是钩心斗角争权夺利,烦!”
对于前朝为了立后一事闹得浙东士子派与淮西功勋派剑拔弩张的情状,如铃是有所耳闻的。是金钗打听来的,据说连第三方势力怀宁侯吕子禄都联合了太学的监生们上了万言奏折力劝允炆不要违反了孔孟之道。朝廷的舆论都偏向于马妃和文奎,但是允炆还拼命地抵抗住压力,十分的辛苦。如铃低头说出了想了许久的话道:“允炆,你立马妃为后吧!”
如铃的话很轻,但每一个字都落到允炆的心上,不亚于夏日隆隆的响雷。允炆愣愣地道:“你方才说什么?”
名分的重要性对于女子来说,仅次于贞节。尤其是在皇宫,皇后与皇妃,相差的不仅仅是一个字。皇后为六宫之首,享受着夫君皇帝带来的一切荣耀。而皇妃,即使做到了皇贵妃,再得圣宠,也还是妾。宫闱女人之间的斗争从来都是残酷的,比如汉朝的吕后与戚夫人,若非名分的悬殊,想来戚夫人也不会落到“人彘”的悲惨下场。秋后算账屡见不鲜,东汉的窦太后,丈夫前脚咽气,她立即就将田采女处死在棺椁前。这一些,如铃心里知道,但是她实在不忍心看到允炆为了自己备受煎熬,闹得君臣反目,朝纲大乱。她抬起头,清秀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坚毅:“允炆,你就顺了大臣们的意思,立马妃为后吧!我根本不在乎做不做皇后,也不在乎文圭做不做得成太子。在我心里,我们的情意才是最重要的。荣华富贵都是虚的外表。”
“不!”允炆拉紧如铃的手,“我一定要让你做我的皇后。我绝不向他们妥协。在我心目中,你才是我的妻子。”
如铃摇摇头说:“只要你心里当我是你的妻子就好。我不在意名分的。再说,大臣们说的有理,的确是礼制难违。”
允炆脸色很难看,他几近咆哮地道:“你以为那些大臣真的恪守礼法吗?他们其实是为自己的利益考虑。立了马妃为后,他们就可以引祖训里的‘有嫡立嫡’堂而皇之地逼我立文奎为东宫。哼,文奎当了太子,不是又一个晋惠帝!”
“允炆!可是,可是我不希望文圭卷入帝位之争。我只希望文圭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闲散宗室,保全性命。”如铃很恳切地说,她一想到躺在摇篮里咿咿呀呀的文圭就不禁为孩子的未来担忧。文圭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血脉相连啊。她总是想起她的未满白日而殇的弟弟朱楠,那个因为父皇无心的一句“要是早出生几十年,朕就立他为太子”而被害死的孩子。
允炆的眼神很是忧伤:“身在皇宫,有时你不想去争,也会被逼着和人斗。你只求平安,可别人不一定会这样想。视你为威胁的人,一定会下狠手除之而后快!如铃,我一定会尽全力保你们母子周全。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哪一天我一个不测——”
“别乱说!”如铃忙捂住允炆的嘴。
允炆把如铃的手拿开轻轻地笑着:“我是认真的,你好好听着。万一哪一天我驾崩了,若是继位的是文奎,你们母子是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保不准马妃会趁势撒气!所以,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一定会找出个万全之策。”
如铃惨淡一笑:“我早就想过了,你要是——我也不会独活的。”
允炆扶着如铃的肩严峻地说:“我不允许!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是最好的。”
如铃看着允炆一副神色严肃的样子不禁莞尔一笑,推开允炆的双手:“好了,弄得真跟临终遗言似的。要是我死在你前头呢?我们年纪轻轻的,想那么久远的事做什么!还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呢?”
允炆也觉得自己过于紧张了,想轻松一下气氛,遂开起玩笑来:“食,色,人之性也!先讨论晚膳,再么……”趁如铃不在意飞快地吻了她的红润的面颊。
如铃大窘,脸蛋飞红,一跺脚:“这算什么!”她瞪了允炆一眼:“本来我还打算卷袖下厨房,洗手作羹汤呢!现在,哼,不做给你吃了!”
允炆双手抱肩笑道:“我不记得你除了泡菜以外还能做出什么能吃的东西来!”
如铃撅嘴道:“你太小瞧我了!难道我不会学吗?”
“敢问娘子要做啥子给相公我吃呢?”允炆故意提着嗓子道。
如铃被逗乐了:“允炆,你可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我才学会了丝瓜蛋汤!韩嬷嬷说了,秋天丝瓜抵人参!”
允炆故意失望地说:“我还以为是稀世佳肴呢!原来是最普通的丝瓜蛋汤。太简单了,煮一锅水,把丝瓜切了扔进去,在打一两个蛋,放些佐料,最后再洒点葱花就是了。我早在十年前就会做了!”允炆见如铃气鼓鼓的样子就笑道:“还是我来做吧!尝尝我的手艺!你上一次吃我做的菜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的确是很久以前了,如铃回想,那个时候,北方的二月天气很冷,她坐在船头发呆直到允炆把热气腾腾的白米饭递过来。后来,他们住了客栈,再后来,他们进了燕王府,发生了好多事。总之,如铃是没有再吃到允炆亲手做的饭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