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似乎看出了余烈雪的担虑,他那澄澈得不染浊尘的双眸微微翕动。
“凡人知味!”
是啊,好一句凡人知味,若是不能知晓香与臭,人生路又有何意义?若是不能品茗、喝酒吃肉,那尘间又有什么值得眷留。
“旧故梦,末窗同,西竺南茉,余阳丰雪。劝君不用苦劳神,唤作平常转不亲。冷淡全然没滋味,一回举起一回新…”
老汉似乎意犹未尽,“墨岩山孤尘峰,岁难天,束与伊人不得携手。”
墨岩山孤尘峰,余烈雪一听身魂齐震,极少有人知道自己所出的那座西岩孤峰名之唤之的便是这个名讳。
岁难天,束与伊人不能携手?自己的命,竺茉的因?
怕什么终归还是来什么,难道真的有如此凑巧的事情吗?虽然余烈雪解不了自己的梦,但是他能够感受到天命中难有的因与故。这名老汉不俗,这名老汉的卜算简直如有神助。不闻不问就好像能够抓出如丝命河中的孤星?
这实在太可怕了。
岁至十四方及舞象他佩服的人并不多,除了自己的老师鬼医外,其他的人见都未见,几乎都存在于传说当中。
此人是谁,此人与天机老道相比如何?
他是万难把面前的人与道天机联系在一起,原本以为自己未给钱,老汉当然也没有真的抛出解祸的妙招,却哪里知道,那老汉闭了闭眼,“顺逆之机没于宫心,无难无劫在于修行。”
老汉说的话就仿佛老师抛出的青枝,侥幸且让人心动。似乎余烈雪想到什么,老汉便也顺势推出什么。
顺?真的可以安妥吗?宫心又是何意?逆,能逆过夙命里的对望牵手开尘?余烈雪本不太信命,可当依身竺茉怀中,他深深感受到穹阙下的不公允。
凭什么端武极、穆启英的故事是完满收场,成为流芳百世的神仙眷侣。凭什么自己就不能向命运问个究竟?
逆?难道真的不可逆吗?
良人白头,难道真的无法诉求?
顷刻间,余烈雪的心绪猛然跌宕。
人世百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既然如是注定了死,究竟有何不敢逆杵!原本他下山就萌生了丝屡改变之意,他要强大,纵然那样的改变多等同于赴死。
不适合修道,不代表不能修道。不适合,或许就是做了以后更快凋零吧。
老道的话不断地回响在他的脑海里,那凌乱混沌的思绪里似乎犹现竺茉舞剑轻盈的绮丽。
她那么美,那么纯粹,而我呢?
余烈雪不信,他偏激,仅是瞬息,余烈雪就仿若抓住了夙命中的一株救命稻草,他的心境就好像脚下的道般,圆阔开明。似乎夙命里就已注定,他偏要去和天争一争夙命里的果。
这?是正确的抉择吗?
这,不正是自己诉求三年的希望吗?
余烈雪走了,他壮志未酬满心憧憬,他甩开老汉的手是那么肯定决绝,桀骜高孤。人这一生,或激荡或平庸,纵然是一生戎马的神策军侍除魔卫道也有年少稚嫩的时候。
他脚下的道皆是道,冰晶映着他的长影,在少阳的神辉下拖得老长老长。
“孺子可教…”
“有意思,有点意思…”
老汉浊音轻叹,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个葫芦,也不知葫芦里是甘露还是香酒,他厚重地抿了一口,而又闷涩地叹了口气,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茫茫苍凉中。
当芙梨从烟散响午的边城号声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只觉自己的双眸隐隐胀痛,这皆是因为长夜难眠的关系又或者是因为一个令她生起莫名的人。她的好奇心不曾消褪,她甚至有种找寻余烈雪的冲动,想要从那可气之人口中再度责问一纸良方,一纸不同于师兄卓衡的药章。
人去房空。
卓衡一行从北遥极河的浣池剑墓欲入中土,那是因为宗门在十一月之前收到了来年封禅祭典的告书,他们作为剑墓年轻一辈的代表当然要与群阙里的同龄道修争一争芳光。他们之所以如此之早先行前往那也是宗门指派的历练体悟,行仗义事,访各方道宗,先人先礼。
浣池剑墓是整个亢乙穹遥九阙下的第一剑宗,他们该有这番气度。
中土的大势,人尽皆知。中廷天监是王庭旧遗,正是有了中廷天监的存在,所以众道独立而超然。千年以前大陆一统,道宗依附于王庭,那个时候的亢乙,中土昌繁,诸魔不敢造次,因而修建了绝境城。众道在天监的监督下难有私心,但众道毕竟源远流长,甚至底蕴远比过去的王庭来得深厚得多,故此保持中立。四神朝相当于中土崭新的力量,他们当中也有许许多多的权臣出自王庭旧遗。千年来的纷争割据虽然在一定层面上削弱了他们的发展,然而他们的底蕴也不次于众道宗。
前往旧宁的路要历经西南,有时候余烈雪就会想,若是有机会他也想去古老而神秘的中土中央看一看,一座王庭独拥一阙。那座王庭不同于四神朝,不同于众道,是众道过去的正统所在,群道与人族朝圣的地方。听闻,就连那里吹起的风都残存无名的剑意与刀魂。
从凉夏南门出来不足十里就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荒川,这里的地形狭长而深纵,被南人形象地称为“回南廊”,一“回”中破仅有半勾,这半勾从荒芜的川壑绕过南犁北境漫长的战线直抵芝淙。
别说穹遥九阙,就是中土五阙的地域都大到了恐怖的境地,有些人一辈子蜷缩在惺忪小地不得出户,有些人一辈子闲云野鹤可也望不尽所有的风景。
余烈雪自认自己就是一副死地图,那些摹刻、拓印在人经里的地势与山川全都了然于胸。他之所以选择这条路皆是因为这条路堪称直南的捷径。他之所以不认为自己是活地图那也是因为,那些梦境里的经过还未曾真的见过。
从踏入黄沙的那一刻起,也意味着余烈雪将有近千里路途皆为寂寞,这片荒芜的川壑没有一丝人迹,更谈不上有什么道宗、人城。幸好,余烈雪在“醉栖楼”备足了糕点与清露。
天为被地为床,皓月之光普洒在一望无际的荒芜显得分外凄凉,周围安静得甚至连虫语都不曾有。
与跛算子一遇也许是人生中的一次巧合,又宛若夙命里注定的意外。
风雨欲来,也许就连余烈雪自己都不知道,命井里的排布与织结发生了奇妙的移步。
稚嫩又老成的乾道躺在地上对着当空的明亮不知把玩着什么。那是一方老旧而残破的圆木,足有成人两个拳头般大,圆木上并没有任何纹路的浮刻,可无论是四壁还是盖底都被完美分割出嶙峋方块,有大有小,乱七八糟的色泽。
这圆木似的玩意叫做“千积方”,一面有一百六十八活块,六面即有一千零八块活块。而千积方的玩法也很简单,就是通过转动把所有相同色泽的方块置落在同一面上,千积方的中心是灵活神异的动轴。
玩法简单不代表过程简单。
别看这小小的玩意只有千余活块,可六面千余方块中的排布与变化竟有无数种,堪比天上的繁星,就是普通的道人也极难在短时间内拼齐完整,有的道人甚至一拧即拧了十数年之久。
也不见乾道有所顿滞,双目紧闭,没有人发现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便把千积方中所有的活块惦记在了心中,他的嘴口徐徐呢喃,“坎七北位,巽六东南,艮十东北,兑乾步西…”,他的速度极快,手里不断地盘拨,边拨边演化着所有支点、菱块、角块的运作。
他,竟是在盲拧。
过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叮音坠空,整个千积方就好像被人触发了某点机关放出光彩。
“咿…”
乾道吐了口浊气,徐徐开目,目光如炬。
“白煞星辉,好不美丽!如果哪天我死了,竺茉会在哪里?老师又会在哪里?”
余烈雪看着天头最北的那颗星辰默默独语,那颗环在北斗的白煞星相传主死,而南斗最边的红药星相传主生……
夜渐渐深了,然而余烈雪却难入眠,丑时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席异动,在这样荒郊野外了无生灵的川壑,难道会有猛兽夜里寻食?
哒哒哒…
嗒嗒嗒…
空阔的四境渺离的异音愈来愈清晰,墨色的石壤上乌漆的掠影由远及近。
余烈雪已经走出足足五日,这五日内寸草未见,寸湖未遇,有的只是无尽的土丘、嶙峋的顽石,这里的地脉狭长得令人惶惶不安,也没有一日全晴的烈日,也没有一日阴霾的雾离,这个地方彷如一如既往便是如此,可今晚究竟因何?连大地都躁动不安起来。
偶尔能够看见盘漂的萤火在四处寻觅,也许是寻找隐迹的花草香蜜。除了魔外,天神、地祇都存活在传说当中,可人鬼之说本就固有,否则也不会有道与道人。
鬼,是人入轮回必要经历的过程,三魂七魄,魂为精魄为形,而鬼是魂与魄的一种另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