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余烈雪知道旁人是这样看待自己的,怕是他自己都会觉得可笑万分,他静静地闭目吸吮凡空中酱酒的甘醇,那种甘深入口腔变得愈发浓烈,那道醇没入指肠不禁令他的魂都欲起舞轻扬。
“难怪人人都说酒胜良方,难怪老师时常对月独酌。”
他说得含糊缓慢,哪知身后的人却开始焦躁起来。
“喂…”
正待这时,又有人从酒家大门走了进来,这些人各个道风神骨精学才绝,三男一女,男的道貌严谨,女的端庄淑惠。
芙梨纤指一曳掐断了众人的应唤,她认真地看着正厅里的延续。
卓衡真的恼怒了,“道友,如有冒犯还请海涵,在下有不情之请。”
他自认也只有同是道修才可以如此不顾厅堂礼数,他的话引起了正厅众食客的目光,他的目的也在于此。浣池剑墓可不是什么寻常道宗,纵是未来落下话梗他也能够自圆其说。当然,他也没有莽撞地丢出道宗名讳,道亦道,红尘中修道,自然要服从红尘的规束。
见师兄这番作态,同门瞬息明悟,当然看客皆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捧一个悦场。
“公说公,婆说婆,你道非我道,红尘翻滚,渡人自渡。”
这是余烈雪入座品酒后第一次说得较为清晰的话。
酒家正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急速冻结,看客们的心绪也由最初的喧腾到静寂至死寂,道修是万不能得罪的存在,他们都认为场中端坐的少年会表现的洒脱一番,结果确实洒脱,可结局却似乎不太理想。
余烈雪的话出自《缘非经》,道经中的话那群置身其中的藏剑少年少女又怎么不晓,浣池剑墓曾几何时被人刷得全无存在感。
卓衡天性本躁,可作为后墓七剑里的二师兄,被人当面扇了一耳光,他也不懂该如何应对。那句道经里的话本意便是道本己道,只有自强才是出路。那当然是拒绝,当然是不承请愿。
身为北人,浣池剑墓的众人当然第一时间对有义有情的西人产生了偏见,当然有个前提,首先余烈雪要是西人;其次余烈雪能够代表西人。
余烈雪当然不会去纠结北人当下的心境,他是来看风景的,他是来买醉买痛快的,更何况他方才离开生活三年的土地。
卓衡杵在那里显得分外凄凉,把自己的欢愉建立在别人的愁苦之上未免有丝不近人情,他想要结下这份薄缘,可别人却冷目相待。
“你有病!”
“大胆!”
余烈雪指桑骂桑的直接瞬息就令北人暴起,然而抽剑的人不是卓衡,不是芙梨。
剑是柄好剑,冷得发亮,激刺破空撕尘而来,执剑的人剑意狂傲,桀骜非凡。虽然那点剑意模糊混沌,可余烈雪还是能够感应到。
嗡…
无边的气浪震得正厅四境的绸帘唆唆脆响,闷音荡,挡下这疯狂得足矣令魔兵妖卒身散魄亡的不是余烈雪,却是卓衡,他的剑躺在鞘里,剑身上的银光却是露出了一寸。
有同门站出来为自己争面他当然欣慰不已,可越近中土他的心绪就越迷乱,杀虐当然要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面对正确的人,他虽有北人的粗犷可心中仍旧保存些许理智。此子罪不及死。
“四神聪、神门、三阴交,三穴揉捏,疾可愈…呵呵…”
芙梨差点惊出尖叫。
周围的食客无不惊起欲奔逃,可当听到余烈雪嘴抿浊酒却又写意的痴笑,纷纷迷惘。
如若懂得片屡医方的人也是知道,三穴对位的疾是不寐,可那正厅中蹲坐的少年连四诊之一的任意法门都不曾催用却一语道出了玄机。
“小二,再来壶酒!”
余烈雪挥了挥手闭目唤道,打从见到最初的乾坤两道他就不愿多看,因为他怕想起孤峰岁月里同样的一对男女。
第一个惊讶的不是卓衡反倒是刺剑迸袭的秦仁,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莽撞感到羞愧,受到卓衡瞥视的目光,他满不情愿地朝着同门那方踱去。
“谢过兄台。”
卓衡认真看着余烈雪如霜的面庞,直到现在他才真正重视面前的少年。他对自己的疾再了解不过了,虽然不寐并非真病,可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他的手里同样也有寻常的药方,而药皆三分毒,能不食药也是极好。他最看重的是余烈雪判断他病的手法,这是哪门道宗?何种道法?
望闻问切?
他可不信余烈雪是以四诊中的望闻来判别的,不寐之疾难道可以望得穿,闻得出?再说问吧,似乎欲问之人是自己,而说切呢?如若不是道修又如何不动声色隔空切脉,并且还令自己没有丝毫感知?
卓衡不解。
芙梨看向余烈雪的目光变得愈发焦灼,可惜余烈雪并非浣池剑墓里本有的道器奇兵,她没办法呼风唤雨寻来把玩二一。
直到最后,卓衡仍欲挣扎一番刨根究底,然而换来的却是余烈雪略带醉意的背影。
余烈雪患得患失地躺在厢房的床榻上,第一次离走,他睡得很踏实,也很沉重。而今夜,无法入眠的本只有卓衡一人,他也顺势做起了守夜人,可莫名又多了一人。
芙梨躺在白净的床榻上辗转不得眠,作为一名怀柔的少女她当然未有霎那动心,可她却陷入了深深的好奇。
自己的师兄可是占星榜上的名人,若论法道当世同龄年轻才俊又有多少能与之比肩,可…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又有怎样的经历?他的双眸虽然迷离,可却如海深邃。
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的空想荒诞无稽,长这么大的她就连海都不曾见过,又如何觉得如海深邃,道典里的证据未免苍白无力。
“芙梨,你怎么了?”荨涵不耐烦地捏了捏她的香肩,少女羊脂般的白皙充满清晰的弹性。
“别闹,别闹荨涵…咯咯…”
“嘻嘻…你还会害臊吗?”
“就你会害臊,我就不会对吗?”芙梨转过身去美目荡心。
“你这样,我还如何安寝?”
“我怎样你才能安静?”
“灭了你那春心…呵呵…”两女自幼就在一起,荨涵当然看出了芙梨骚迷的少女心。
“哼,我掩饰得这般好,你怎会看得穿?”
“因为我也觉得那小子足矣令你好奇…”
“哼哼哼…”
“找死!”
“不要不要,痒死我了,你再这般使坏我可要喊巽丞师兄来治你…”
……
凉夏的晨同样拥有南犁北境独特的湿润,在孤峰鬼观是如此在南犁边城也是如此。大寒的日旦白霜一片,没有北涑的干冷,这点冷好似南犁佳人冷傲的含蓄。那些在子夜落下的雪如今早就缔结成了厚实的棉披。
今年,注定是食粮丰收的盛年。
余烈雪破晓便起,这样的生活他早就习惯,如果不是因为昨日饮醉,他起得应当更早才是。当头的少阳映在他的脸上令他顿感刺目,他条件反射地遮了遮。
交完房备了些游走的干粮,余烈雪整理好行装第一次从自己旅程的初站向着下处奔游。
他要去旧宁,送一封信,兴许会见一个大人物,换一次希望。
在他看来自己所谋的希望远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生离死别他见得多了,他不愿忘掉竺茉动人的微笑。
厚雪铺满了城道上每一处缝隙、每一个风眼。大道两旁的青松在银辉中庄严而肃穆。街市早早便迎来了稀稀朗朗的人流,许多铺档营生也已开市,桑墙斑驳的深巷更甚站起了零星寥寥浓妆浓抹的女子,她们的举止或轻佻或魅妖。
边城凉夏远比西荒西岩物产丰富得多,毕竟这里在千年以前也是旧朝名城,时常能够看见古色古香的老墙上刻漆着持剑举枪的英姿飒爽,也有一位老道,四周环坐着无名的七八少年,耐人寻味地听道。
“来来来…过来看一看过来瞧一瞧,鲜东土笋、漠齐岢草常疾可医。”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老师是鬼医,余烈雪是万不知道这些俗世里最常见的灵药。有人以此为营生当然见怪不怪,他好奇的是这类物什的运输方式,毕竟东关太远,辽漠难宿。
偌大的市集到处充斥着西人高亢的吆喝。
一方龟壳,内圆外方,八角分明,阴阳离合,中宫空开,空泛之隔,墨色当中透着乾坤二字。
把玩的是一个跛足的老汉,拄着拐,那老汉双目迷离,鬓与发齐,一头雪白。说来也怪,他的足也许是因为多年的劳疾走得蹒跚,长短不一,可硬是垫高了其中一只鞋子。通身布袍破败,人虽凋敝可那双手且刚劲有力。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
“小友,我见你幽云密布,祸雨扰头,莫不如占上一卦,老朽给您消灾解惑?”
老人刚劲的手缠上了余烈雪的手肘。
若说占卜败愁,别说余烈雪的老师鬼医,就是他自己也是行内的专家,当然红尘清梦,愚人自祸,梦人是不会为自己解梦的,至于老师有无替自己占卜,余烈雪也不知道。
“多谢…”
余烈雪说得自然,当然是不愿接受,愚人自祸,既然夙命里已有排布他也不想去看自己命理里的气数,多看看风景,多留心身边将要发生的一切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