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着棺材里外公躺着的样子。我清楚地记得,在出殡的前一晚,隔壁家的刘爷爷曾为他换上一套崭新的黑色寿衣,上面好像还有些花纹,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没看清花纹的走势。外公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裹在黑色寿衣里的身体似乎越发单薄了,秋天里,被子也被撤到后院的一堆墙砖上放着,屋外清冷的风里,还飘着不大不小的雨,我们可都穿着毛衣和厚厚的外套啊!
众人顺着斜坡下了河堤,走到了一条窄窄的田埂上。我正疑惑眼前这条窄窄的田埂是否够一副8人抬的棺材通过,没曾想他们没在田埂上停留多久,便索性直接走到田里去了。那是一块没有秧苗的田,田里的土半干不湿的,并不妨碍队伍前行。
我也偷偷问过武表哥,队伍为何要走难走的田间小路,他说他也不知道。尔后,要么是忘记了,要么是突然想起来却又不敢问大人,总之,我是没有得到答案。我猜想,那是为了让去世的人再走一遍曾经熟悉的路,再看一眼曾经熟悉的地方。
外公的坟离家并不太远。那儿的坟挺多。棺材被放下后,我也被抱了下来,头顶的竹篾片“帽”也被取了下来。我本也想在一旁看外公下葬,却硬是被人拽走了。
自那以后,我便很少去外公的坟前,似乎只去过1次,还是在一个晚上,估计是后来的某个清明节,我们一家人去给外公上坟,可能是时间晚了,又怕错过了日子,不得已,才选了晚上上坟。其实,那晚要不是有父亲和母亲的陪伴,我一个人是断然不会去的,打死也不去。
外公带给我的真切的印象似乎是到此为止了,后来的日子,我也曾见过他的遗像,却总觉得那是个慈祥的老人,并不像母亲所说的粗鲁、暴躁、蛮不讲理,长相也和母亲不大像,我总疑惑母亲是骗我的,可她为什么要骗我呢?
自那以后,便只有“去外婆家”的称谓了,外公也像爷爷一般被淡忘。外婆依旧是笑呵呵的,要吃什么,要玩什么,她总能一一应允,直到有一日,阿子给她出了个难题。
“外婆,你杀只鸡给我吃,好不好?”
“好,好!”
外婆依旧是笑呵呵的,直到第二日隔壁家的鲁大姐提了只宰杀好并洗净的鸡站在屋门口,我们才知道,外婆虽一辈子生活在农村,早年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杀鸡宰鸭之类的活儿是碰也没碰过,因而,她不会杀鸡,可阿子既然提出来了,农村也没什么好吃的,她怕委屈了阿子,故而在家提了升米,叫隔壁家的鲁大姐帮着宰了只鸡。
那一顿饭,阿子吃得挺香,她本有个挑食的毛病,突然有了鸡肉吃,也多吃了两碗饭,外婆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大舅舅住在外婆隔壁,他腿脚不灵便,听母亲说,他这腿脚的毛病是早年烙下的,当时,他才20出头。后来,外公带着外婆并他四处寻医找药,都没见效,不得以,老两口只得背了大舅舅坐船去长沙。到了长沙的渡口上岸,天色已晚,手头又紧,只得在渡口附近的马路边躺了一晚。外公并不是大舅舅的亲爹,却也如此这般费心,如今能为他送终,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腿脚的缘故,大舅舅没法在这片肥沃的沙洲上耕田种地。外公去世前,也曾教了他缝衣服的手艺,于是便能在村里谋生,加上他早年照相的手艺,养活武表哥和华表姐两个孩子,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武表哥是大舅舅家的长子,他是要种地的,估计也有点田,但是,不会特别多。在大舅舅的影响下,他也学了门手艺——剃头。他有一个剃头的工具箱,那是一个红漆木箱,不大,似乎和郭医生的医药箱差不多大小,长方体形状,盖上安了把手,可直接揭开箱盖,箱盖和箱身之间也有门达,可以上锁。我只要到了外婆家,第一件事便是跑到隔壁的大舅舅家玩武表哥的剃头箱。武表哥是不怎么上锁的。揭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陈列着各种剃刀、剪子、梳子、毛刷、肥皂之类的工具,还有装剪子、剃刀等工具的牛皮布包。
我很少见到武表哥给人剃头,似乎只有那么一两回,还是在顾客家里剃的。一张洁白的大布单严严实实地绕在座上顾客的脖颈上,将头和嘴周围用水润湿,然后再抹上肥皂,搓揉出泡沫,再用剃刀完整地刮下,露出光亮的头皮,便算是完事了。尽管武表哥剃头收费并不算高,但在90年代初期的农村,一块五或是两块钱的消费也是要谨慎小心的,在熬过了几十年的穷日子的乡亲们的心里,若是不珍惜财货,恐怕是要遭天谴的。故而此后多年,即便外婆搬去我家与我们同住,看到阿子将没吃完的大团米饭倒进屋后头的破缸里,也免不了念叨两句。
小舅舅家住得稍微远一点,与外婆家之间隔了3户人家,小舅妈是一个极其质朴、勤劳的村妇。她不大爱说话,也不太能表达自己的喜好,不像小姨妈,一见到我就满脸堆笑。但我知道她对我和小姨妈是一样的。
下雨了,外婆家的前院儿让雨水浸得透透的,地上的苔癣也被淹没在雨水里。此刻是万不能出去玩的,除非穿了雨靴。猛然间,我开始怀念曾经极为讨厌的绿色雨靴来。
“要是有雨靴就好了。”
外婆家的公鸡和母鸡也躲在屋檐下避雨,还有隔壁家的狗——阿黄,也蹲在鸡群里。我坐在门口怏怏然,望着眼前连绵的细雨发呆。
“君君,吃夜饭了没有!”
寻声望去,一个人影正朝我坐的位置走来。那人头戴着斗笠,帽檐有些大,脸缩在里头让人看不清楚。待她走近些,我才认出,原来是小舅妈。她脸上是有笑容的,可是,特别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