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是个痛苦的过程,所有女性都毫不例外。
包括这位脸容与身躯皆惨白的年轻女子。她的身躯不时地扭曲,抽动,没有血色的嘴唇里牙齿咯吱咯吱地响。她吃力地蠕动着失去血色的嘴唇,默不作声地抵挡着痛苦,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的额头上。洁白的铺盖外面,那两只伸出来的张着布满青筋的双手,死死地想抓住那混杂汗水与血的床单。
那不是人类的血。如同颜料般的青蓝色液体顺着洁白的床单滴落在木地板上。围在病床旁的几名医生护士焦急万分地处理这场危机。那名女性依旧在病床上苦苦挣扎,她的双手双脚都被特制的绳索捆绑着,四条绳索的彼端分别连在墙壁和地板上,纵然她拼命反抗,也逃不出狭小的病床半步。
难产。再高明的人类医术,也无法解决这一万物都会面临的小小的问题。因为对方不是人,对人用的办法实在难以奏效。白大褂们做着力所能及的事,但看来无力回天。辉煌的聚光灯外的病房内灰暗压抑的气氛,逐渐朝他们聚拢逼近。
这也不是一般的病房,它太大,太空旷,实际上是由一间密室临时改造成的,墙面的壁纸上带有各种匪夷所思的图画,符号与挂饰。病房周围也沿着墙壁有许多毫不相干的人,他们正在切切私语,注视着医生们的一举一动。
最终有个挨近病床的穿着普通西装的男人把持不住,他费好大劲挥手示意才让一名医生出来。
“现在情况怎样。”他细声问道。医生只得摇摇头。“她想放弃,若坚持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若再坚持一会没起效,那我们也无能为力。”
“有生命危险?”他急促地追问。
“放弃意味着轻生,硬来一尸两命。”医生说完后又返回他的团队里。阴影笼罩下的面庞们纷纷显出狐疑的神色。病床上的女性又传来一阵撕咬搬的呻吟。又待了一会儿,议论声更大了,那名问话的人朝黑暗中打出一个眼神,几名人士便跟随他走出了病房。
屋外是一座古堡的旋转楼梯,没有现代的灯光,只依靠几盏微弱的蜡烛照亮了走道。依旧是压抑的气氛。石板台阶上响起阵阵杂乱的脚步声。透过走道里古老的透气口向外望去,夜幕降临,海岸边上乌云密布,遥远处甚至传来些许雷鸣。在前面带路的男子神色坚毅,丝毫不理会那些勉强跟得上的同伴,急忙穿过复杂的楼道,三拐两拐地到达了一个高贵厚重的门前,门上的图案像极了一团看不清来源的白色流光,中部用古语拼出了两个沉重的词,家名和国名:白灵,天道。
他直接拉开了布满花纹刻饰的把手。
尽管已经在日渐嘈杂的研究所里进出生活了近二十年,但时不时地面对凡夫俗子还是在令当家人的有一丝不足道的烦恼。大书房里主位的办公桌后面,那位披着宽厚的白袍,满头银发,面部充满皱纹的老人正和重要的来宾斡旋。表面上,岁月似乎把他磨砺得那般镇静,安详,以至于在如此关键的一天里能仍不失传统礼节地请客人品赏自酿的美酒,尽管他没有任何心思,酒瓶和酒杯都被象征性地使用过后摆到一旁。倘若换做另外的角度来看,比如说单凭结果而言,焦急和沉稳并没有区别,反而有所行动的人更靠谱些。他花了不少时间陪伴尊贵的客人,或者说,他的大客户。眼下,经常往来于天道政府和白灵家的信使破门而入。
“行不通,”他脱口而出,但面对眼前的大人物,又收起那随性的面容,非常圆滑地补了一句,“先生们。”
坐在窗口边客人位置上的人物分别是天道的防务部长,以及天道的异端控制分部的局长。流水般的人物在与历史沾边的事物打交道时,显得多么微不足道。此时他们,也仅仅是行使历史职责。
“别急,姜戈。”白袍下的那双眼睛平静如水,“医生们是怎么说的。”
知道结果后,老人叹了一口冷气。
“如何处理,日冕大人。”姜戈鞠躬后问道。
“保婴儿。”日冕略微冷酷地说,“婴儿活不了,大人就是废物。”
天道的旗帜在屋外寒冷的冽风中飘扬。
人类世界早期的历史,便是天道与夜吟两派之间无休止的战争。两股势力尚在宗教传说的历史阶段中已是势不两立的宿敌。当时间线推到了他们分别建立国家,扩充领土以至成为已知大陆中数一数二的强国时,纷飞的战火愈演愈烈,烧及众多土地和其他国土,祸及整个世界。
尽管现今已沦落为传说,或是妖门邪说,天道麾下的灵力者,白灵一族,与夜吟麾下的灵力者,暗魅一族,操纵着传说般的神灵,将毕生心血与力量投入旷日持久的对抗。按照史书记载,“天道正如白灵那般正直友善”,大多数国家都对它给予很大的支持;相反“夜吟如暗魅那般阴险莫测”,逐渐受到孤立而衰败。尽管在最终的决战中双方都动用了极大的力量而两败俱伤,但胜负早由长久积累的土地,经济,人员差距而决定。最终,夜吟不再作为一个国家存在,躲进阴暗角落里苟活。
而在天道缓过劲来为胜利庆祝时,白灵家族的人们已全然意识到战争的残酷与徒劳,大地的伤痕以及世界的愤怒。他们带着悔恨之心,率领志同道合的贤达之士,扬帆起航,远离天道富饶的土地,探索大洋彼端的新大陆。
约三百年前,那个区区几百人的殖民船队,在西岸辽阔却了无人烟的大陆的边缘形成了据点,这是天道在地球另一边所建的第一个永久性殖民地。他们起初遭受住房,捕食与种植等众多生存难题,但在当地友好的精灵帮助下摆脱了困难,还建立起城镇。他们称做自己为“新天道”。在以后百余年中,新天道陆续迎来了许多的殖民者,涵盖了天道与除夜吟外其他势力范围内的人。他们定居于沿岸地区,不分彼此,不计过往前嫌,均称自己为新天道的子民。
随着移民大量增加,人类占用更多的土地,走上砍伐森林与仙林,大规模抢夺屠杀灵物的道路,大量占领精灵部落的土地,其行为已经严重到灵力者无法劝阻的地步。殖民者的人性本身并未贪婪而冒着生命危险与灵物战斗的境地,然而各个宗主国的影响占有很大因素:一方面宗主国不断地向殖民者索取富饶土地广袤的灵物资源,以税收或强制交易的形式逼迫;另一方面宗主国又将被抛弃的子民与流放者一股脑塞到这遥远的土地。
为防止更大的战火于人类和精灵间燃起,在看清真相后,白灵家族将一个世人皆知的道理摆在殖民者门面前,称之为“常识”,还印作册子发给大众:新天道的人们不该属于,从不属于也不将属于任何国家,任何国家无权干涉新天道的举动。不再对天道的含义抱有疑问,新天道底下的人们,就如同宗教里讲述的那样,来到了受神之祝福的希望之地。此地就是天道,它不是由国土约束或领主教条圈定的天道,而是追寻本质意义的自由之城。
新天道的独立和最大的宗主国天道自然有极大的矛盾,斗争不可避免。在白灵的当家,旭日大人的率领下,新天道以冲突谈判结合的方式获得了更多国家的认同,事实上独立,并同样称自己为天道。新的天道根据自身特性,采取了总统共和的制度,首任总统为当之无愧的白灵当家。
然而在授任的前一天晚上,据说旭日大人将自己锁在书房里,借白灵之力离去了。走的时候他端坐在靠椅上,显得很安详。他受众人爱戴,于新天道内特别是白灵家内没有仇人,因此历史记载的自尽一说,时至今日来看也没有更好的解释。死前他写过一封遗书,被埋没在堆积如山的档案里,在它重见天日前的百余年岁月里,新天道一直过着自由悠闲的日子,没有太多地参与国际的舞台。
毕竟常人其实无法利用灵力对肉体身躯产生实质性的影响。旭日的离去另有原因。从他当时狰狞的面目来看,更像是被吓死的。
然而当人们正视它时才发现,那不是遗书,而是临终警示。
内容绝密,仅有少数统治者全然知晓含义。白灵家深信不疑,他们说服了议会高层和总统。或者说是旭日大人本身与其形象深刻到彻骨的语言折服了他们。他生动地描述了天道宗教所预言的末日决战的景象。
其中一段话是这样写道:
翼龙,灾厄的根源,王者的化身。
祸及诸神,赐福于刻印中。
翼龙,灵物中的王者,强大而孤高,独居而生,在它按耐不住寂寞时,会将目光投向生物,选择合乎其性情之人,分享它的力量,响应人的召唤,以镌刻在金属上的印记为证。
旭日的预言仅是一场未来的噩梦,可其忧患的根源确是历史中被掩盖的真相。
在古代战争中,受到翼龙庇护的灵力者,和神灵一样展现着改变战局的强大力量。并且,他们成功了,以至于夜吟的崩分离析,天道的衰败,以及能人志士渡洋重建新天道。
此确乎关系到天道的存亡,新天道中的志士从幸福中惊醒。
现在的人摒弃了灵力。
固然大多数人疑惑不解,甚至于讥讽,嘲笑古老守旧的白灵一族,因为他们重没把虚构的事物放在眼里。但白灵的继承者,包括现当家日冕,都将教诲深深埋藏在心里。因为他依稀记得,那一天,御驾神灵时,面对巨大双翼与刺眼白光的震撼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