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俞白醒的有点晚。可他却兴奋异常。
昨天晚上他睡得很晚,一直在想一个方法。
申时,阴险的太阳偏偏在两座青山之间挂着,自以为是地嘲讽罗城里人们的丑态。
罗城街道上的行人从午时起便逐渐稀少了,费干了口水的小贩们或是打着盹儿,或是摇着扇子聊起东家长,西家短的。一群醉汉们双面猩红,龇牙咧嘴地倒在长凳和桌子上,响着震耳的鼾声,嘴边一团湿呼呼地,莹莹发着恶心的光芒,不知是口水还是酒。小孩儿们喜欢拢到城里的柳树下,挖土,爬树,睡觉,拽小辫,听老人扯故事……还有几个稍大的孩子正窃窃私语商量要去够到老人身边的木棍。很多姑娘妇人都在屋里聚着,而年轻力壮的汉子们都已经去了田边……
太阳百无聊赖地看着罗城,猛然看到了那个傻傻的身影,是那个几天前来到这里的傻货,没想到他今天竟然还背着个油布裹着的长条,还是那么一脸倨傲,令人不爽……
虽然你长得挺像个大姑娘的,可你不行,你长得哪有姓钟的那小子白嫩?
吃罢午饭的俞白悠悠闲闲地在街上溜达,随意找了处稍干净的柳荫,向酒馆借了个木制长条凳坐下,将背上的长条放在双腿上,把那缠着的油布小心翼翼地绕开,像是害怕弄坏里面的东西。一把金边勾勒的乌红木琴,琴身精致,花纹细腻,直弦油亮绷紧,流光闪耀,倒像是把稀世的龙泉太阿。这就是前两天俞白买的琴了。
他把油布叠好放进了怀里,又掏出一方小巧的手绢,仔细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又擦了擦手,随后他又掏出了一方更大些的丝帕,细细地揩拭木琴,直到整条琴都已被擦拭过,确认不再有什么灰渍,他才收回丝帕,合上双眼,轻吐一口浊息,瘦白的手才终于抚上了琴弦,如同抚摸着女子滑腻的柔荑一般,他轻轻拨动,木琴“叮”一声轻响,另一只手紧随,拨了声羽音,而后,他双手同起,拨弄的速度越来越快,琴声悠悠转响。
俞白轻闭着眼,脸上尽是陶醉神色,仿佛沉沦在一场浮华的黄粱梦中。他在用琴声诉说着长安,那里的夜,花灯满市,车如游龙,烟火如雨,粉香盈盈……
这支曲是他昨夜才终于编成的,那绝望和漂泊,思念与懊恼,仿佛往昔经历的种种滋味都被他糅进这支曲中。等到曲子终于弹完时,他才缓缓睁开了眼,发现衣服都已经湿透。那是饱含他辛酸的泪。
可他的心中却觉得畅快了很多,这还是第一次,将他心中梗塞的自我用长琴如火山爆发一般表现出来。
“叔叔。”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儿站在他面前冲他脆生生地叫道。
“嗯?怎么了?”俞白赶紧抬袖擦去了眼泪,笑着问道。由于刚刚哭过的原因,他的声音还有些闷。他记得,这个小孩儿似乎是叫虎子,是所有孩子里最调皮的那个。
虎子略带腼腆地眨眨眼,说道:“大爷爷叫我把您带过去。”他还指了指着那位大爷爷所在的柳树。老柳下,一位坐在摇椅中的老人正带着安详的笑容看着他,所有孩子都瞪大着眼。
俞白连忙放下古琴,牵着虎子的手走了过去。行完礼后,他又抬起头,脸上的神情不卑不亢。
老人看着俞白倔强的表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俞家小子,你非要二愣子出去?”老人与俞白前几天便已相识,也明白俞白的来历。
“晚辈不忍心看到钟家没落。”俞白低了低眼睑。
“别看我是老头子了,但你还骗不了我。”尽管老人知道俞白在说谎,可他还是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开口。“你们俞家的家规,就算你们谁都不记得,我也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就说俞疯子定的规矩太过偏激,现在果然逼出来个你这样的后生。”
俞白默然。
前几天,他便知道了老人的身份。不仅是当今的罗城城主,还有当年的开国宰相,和那位已经逝去的先帝的恩师。可老人担当宰相之时,他便正值花甲,而他如今的年龄,更是大到连他自己都懒得去数了。在罗城被攻陷后,老人伤心欲绝,自乞骸骨想要归乡罗城。可先帝还是任命他担任了罗城城主一职。可对老人来说这其实算不上什么难事。
全天下,或许也就老人的辈分最高了,即使是当今的圣上对他也是要十分恭敬的。可俞白偏不,他只是把老人当做一个老人,智慧而又单纯的老人。
正是因为老人真的很老,所以对他认识俞家老祖这种事,俞白完全不意外。
“让我这把老骨头给你爹说说不行吗?哪用你这样弄死弄活的……”老人浑浊的瞳孔宛如风中摇曳的火光一般虚弱,可仍是奇迹般长久明亮着。他把目光放到俞白身上时,俞白觉得很不舒服,就像是老人一眼可以看破他所有的伪装。
“晚辈的事,晚辈想自己去了结。”俞白抬着头,眼中不带任何情绪。
“钟家的小子真的比你强。”
“有您老的扶持,当然是远胜于我。”
俞白淡淡的一句话中其实一语双关,既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又道出了心中的怨气。如果那个从小就有你帮助的人是我,我怎么会不如俞清鱼和钟墨秋?
老人还想说什么,却忽然看到头顶上嫩绿的柳条一齐晃了晃,虽然弧度很小,却很整齐。像是从远处的风那里来临的一阵凉意柔柔地抚过了身子。
他把那些话都咽了回去,干瘪的嘴裂开一道微微的缝,周围的皱纹仿佛都要兴高采烈地舒展开来,一双蕴藏着睿智光芒的眼中一瞬间爆发出烟花般的绚烂。
他是真的为那个年轻人而自豪。
“听吧。”他叹息。
俞白看得出老人尝试去隐藏的喜悦,心里一阵被什么刺透的冰凉感。可他还是闭上了眼,完全地放松了身心,就像刚刚弹奏完那首琴曲一样。
尽管他知道那琴声就来自这座小城中一间普通的乐器行,可当那一连串的琴声真的响起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陷入迷失之中,那过程是逐渐的,宛如细雨打湿满城如烟春柳。那声音开始变得飘渺,仿佛来自不存在于人间的地方,可又像是无处不在。简单而美妙的乐符编织成虚幻的细线,勾起他踉踉跄跄的魂魄,飘飘然间已是来到了百芳齐放的花丛之间,空气里酝酿着许许多多的味道,令人难以区分清楚,他毫无防备地迷失在香气中,难以自拔。同时,他的耳畔还回响着百鸟朝凤般的齐鸣,更令他沉醉不知归路。
老人看着俞白嘴巴微张,身体稍稍前倾的姿态,有些昏花的眼中闪过一丝惋惜。
如果只是开始的话,老人还是可以撑住的。他看的出,俞白还没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快乐,或者说终究是成了一具复仇的傀儡,根本性地迷惘了活着的意义。
百花齐放,独少牡丹倾城之色;百鸟齐鸣,但无凤鸾清鸣之声。那里有什么完美?表面的完美不过是更深层的缺憾,当有一刻,那些完美瞬间如沙漠中的水一般蒸发,剩下的还有什么?
一无所有,空洞洞一片,十分干净。
那琴声果然忽然转变,徵羽频行。如百鬼过道,令人心惊胆战,心底无比凄凉,难说幽情。
俞白只觉得音律渐急,才发现自己竟陷入了异常难舍的梦中,可接连的乐符却又像来自地狱的血手,将他拖入了近乎永久漫长的梦魇,心中一阵阵被秋雨湿透的冷意。
原来自己只是山上的一叶秋枫。今时虽然还是挂在枝头上,却不得不看着同伴走到悬崖般的尽头,如蝶一般轻轻飘落。狂风怒吼,尸体绞裂,被埋入更多破碎的尸体之中。地面像是久旱未雨般形成道道深不见底的龟裂,黑色深渊之下来自幽冥的声音时时发出凄厉尖锐的呼喊,那声音的来源深深隐藏在恐惧中,内容却像是远方母亲的牵挂:回来,回来,回到长安。
那位戎马半生的老人也已老泪纵横,模糊之中,他看着俞白受寒一般不停颤抖的身躯,早已被冷汗浸透的衣衫。自己的心里也已经是如同久经磨蚀的遗迹一般荒凉。
一切都已抛你而去,才会分外清晰地感受到自我的孤独和软弱。负罪的无力感行将漫过思想的荒野。在浓稠的黑暗深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刻骨铭心。唯一能做的只有抓住心底那微弱的火苗,这样才可能看到灼目的光明劈斩开湿粘的绝望,灌注进一颗赤诚的心。
尽管这可能性真的很小,谈不上没有,也许便是微乎其微。
那琴声又变,悠长而恐怖的声音如水蒸发,在迷惘了一切的混沌中,俞白仿佛听到了十分不清晰的鸟鸣声与花开声,那声音微弱却又惊心动魄,模糊却又销人心魂,让人坚信,这就是第一缕射入黑暗的曙光,艳丽美好的朝霞就要在眼前完美呈现。
可结果还是那么让人抚胸叹息,世界刹那间变成完全而极致的光明。圣洁,却让人什么都无法看到,嗅到,听到,摸到……
俞白的眼陡然睁开,空洞无神,一如当年初始绝望滋味的时候。
真正的快乐其实只是那一瞬间,只有痛苦绝望会是永恒,他们是力量悬殊的双胞胎兄弟。
于是,琴音戛然而止,宛若细风行过,不留痕迹。
早已瘫软在地的俞白终于渐渐开始苏醒了意识,只是感到头皮发麻,脑海里一种类似于琴音却绝非琴音的力量依旧在回旋不绝,像是巨兽的一声怒吼的余威。
直等到那余音渐消,便是拨开云雾见明月,两个金灿灿的大字缓缓浮现,如绝世利器般流光闪耀,不可直视。最后,那两个大字如雷霆般在脑海中轰然爆响。
罗城。
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