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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前有座城

如果不是俞白十分清楚自己就在罗城内,他实在难以想象到,前朝旧京罗城竟会变成如此一副荒芜模样,像是鬼城一般。

罗城坐落在三山包围的广阔平原上,平原有多大,罗城也就差不多这么大了。也算得上是个绝对的易守难攻之所在。十几年前,这里还是天下最为气势恢宏,繁华富饶的地方,比当今的长安城还要雄伟许多,可终究是敌不过兵马践踏与时间的磨蚀,逃不了必然的没落。如今的罗城,只有从那一面厚厚的东城墙可以看出当年的痕迹了。

此时此刻,东城门依旧是空荡大开着的,却如同虚设。这几日来,进罗城的外人似乎只有俞白一个,仿佛人们早已把这古都遗忘得一干二净。

或许自己也会像这城池一样,早晚被人遗忘吧。俞白默然心想。

距离当初离开长安城已经四年了。偶尔回忆起这四年,俞白却没有觉得多么残酷。时间这把刀在他的脸上刻下了许多风霜,却也使他的脸庞愈发坚毅。他的眼中时而闪烁着同阶段年轻人缺少的老成神色,让他看上去很不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真的经历了很多,如今才成了江淮一带小有名气的年轻商人,可他从未因滚滚财源而兴奋过,相反,他对于目前拥有的一切感到恐慌。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完完全全地失去它们。

有时候,他会花很长时间在高楼向北方望去,望那座虽然看不见却又熟悉到像是就在眼前的城池,长安。在那里还有一把利剑高高悬挂着,尽管坠落的日期难以预料,可它无疑正在向他逼近。

当然,还有那位不可能会忘记的天才,自己的妹妹,俞清鱼。“琴仙”之名自然会远扬到南方来到他的耳畔。已经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他面前提起过她,她的容颜,她的冷傲,她的琴声,有时还会提到俞家的家规和俞白——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俞白其实就在他们身旁,带着虚假的微笑耐心听着。

可令俞白真正迷惑的,其实是他对他的妹妹究竟应怀着怎样的情感,他为她的骄傲与成就兴奋,为她所受的诽谤与诋毁而愤怒,可他又无可救药地嫉恨她,渴望亲手杀了她。

一切情感都是发自内心深处那个冰冷地方的真实表达,就像是万花筒中纷繁复杂的色彩,一时间全部涌上来,时时变幻,令人捉摸不清。

四年的游荡并非白白地蹉跎光阴,俞白也去拜访了许多成名已久的琴师,虽然比不上俞家人,可指导俞白还是可以的,俞白也得了不少教诲,琴艺有所精进。可另一件事却是出乎俞白意料的:先帝驾崩,太子终于坐上了梦寐以求的宝座,继位成了当今圣上。对于太子,俞白掌握的信息并不多,可其中有两条还是有很大价值的:太子沉湎酒色;太子爱慕着俞清鱼,俞清鱼却厌恶着他。可以想象到,如果与请与未来成了宫中首席乐师,她将会面临什么,毕竟,为人官还是会受制于人的。

说实话,他深深厌恶这种卑鄙的方法,可他却并非君子,为了生命他不介意当个小人。

还有第三条消息,这条消息是从一位云游商人那里听来的。钟家的后代还活着,就在罗城之中,而且十分擅长弹琴。

在前朝时候,的确存在着一个可与俞家媲美的琴乐世家,那就是钟家。俞家与钟家的关系其实可以回溯的战国的年代,《吕氏春秋》中曾如此记载: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那时的俞家和钟家便以俞伯牙和钟子期的后代自居。可惜,当初先帝率兵占领罗城时,钟家却宁做刀下鬼,不愿投降,落了个诛九族的罪,而俞家却是随着先帝来到长安,继续担任宫廷乐师。

听到这条消息后,俞白又惊又喜,即刻准备启程,快马加鞭地来到了罗城。可如今罗城的样子却让他大吃一惊,即使是罗城中的人们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们像是同外界完全地隔绝了,虽然对外界来的客人谈不上十分厌恶,却也是爱答不理的,要让他们离开罗城更不可能。他们整日无所事事,眼中充溢着慵懒的光芒,让俞白说不出的不舒服。他觉得罗城越简单祥和,自己便会愈发地感到压抑,罗城就像一张网,风可出,雨可出,只有网里的罗城人不能出。他以为偌大的罗城好说歹说也应该会有一两个想要离开的人,可几日里寻找的结果都令他大失所望,所有的人,即使是那些懵懂而又好奇的小孩子们,竟然都甘愿憋屈在这个南方的小城。游荡了四年,可俞白偏偏在罗城第一次感觉到怀念长安生活的滋味,雕车宝马,金缕暗香……

可罗城人眼中的罗城,从来都只是座简简单单的小城,如果真的要说它有什么法力可以让人乐不思蜀的话,那么答案无疑就是罗城本身。

土制的厚实城墙锁住了出城的咽喉,城内封紧若瓮的空间里对称坐落着井然有序的老旧建筑和街道。他们的家就在这里。他们每天要做的事只是每天平淡而高兴地活着,这就使他们满足快乐。只因为他们不拘于过去和未来,于是拥有美好的现在。只要他们现在还生活在这里,也就意味着他们永远都会生活在这里。其实他们并不封闭,禁止与外界流动,只是他们谁都不想出去,渐渐地,来的人也就少了,最后也就成了这样的状况。

毕竟没有繁密人流带来的烟火气息,这里难免有些萧条,可谁能否定这也是种简简单单的安静呢?

尽管来自长安的痛开始无休止地折磨他,俞白依旧待在了这里,只是因为五天前刚刚进入罗城,行走在罗城萧瑟的街道上时,他忽然听到的隐隐约约行云流水的琴声,当时的他便折服于这琴音。他早已经不是那个琴艺不精的大少了,仅仅从琴音中便足以判断出弹琴人的水平。

他开始真正地相信,罗城中真的有足以媲美俞清鱼的琴师,只是至于那人是不是钟家的后代,目前还说不定。那个人与俞清鱼有着十分相似之处。

他们的琴音中,都存在有一种不属于琴音的神秘东西,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可以确定,正是这种神秘的东西让他们的琴声无与伦比,如似天籁。

可他来到这里已经是第六天了,得到的消息十分可怜。

第一天,他来到罗城的时候天都晚了,他没顾上寻人,先找了家客栈住上,便匆匆忙忙地睡去。可由于思乡之情的膨胀,他其实并没有睡好。

第二天醒来时都已经日上三竿了,朦朦胧胧之间他听到首不知名的曲子,随后便昏昏沉沉地睡在了床上。

第三天时,他神清气爽地出了客栈,才发现罗城的异样。他听柳树下的一位老人扯了一下午关于罗城的事,什么历史啦,以及神仙鬼怪什么的。

第四天,他刻意地去寻找那家罗城里唯一的乐器行,这是老人告诉他的。乐器行的老板刘姨是个人已中年的女子,可毕竟是学琴秀琴之人,并未显出人老珠黄来,风韵犹存。乐器行里还有个伙计,相貌清秀,留着浓黑的长发,只是性子似乎极为冷漠,要不然就是个哑巴。

可这个伙计名为钟墨秋,而且是整个罗城里唯一姓钟的人,这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俞白买了把乐器行里最好的长琴,又在乐器行和刘姨聊了会儿,便匆匆告辞。

第五天,俞白一直在乐器行附近转悠,却没有获得什么信息……

俞白愈发地深信,罗城乐器行的伙计钟墨秋便是自己要找的人了,他和自己的妹妹一样地性子冷漠,而又专痴于琴。

据刘姨讲,钟墨秋本就是个孤儿,脖子上带个白玉坠,刻着个钟字,于是便姓了钟。本来他是叫钟二愣的,可后来这孩子死倔,偏要改名叫钟墨秋,这名字的来由只是因为他很喜欢秋天。

他是被城主养着的,城主是罗城里近乎最老的老人了,就是前两天和他聊天的那位。吃百家饭,穿百衲衣,也识字读书而且学的很快。钟墨秋本来并不是这么沉默的,只是自从有一天看见刘姨弹琴后,便要学琴,学着学着,竟然成了个“傻子”,越来越沉默了,可琴艺却是极为精通的。刘姨看他琴弹的好,又是看着长大的,便把他留了下来当个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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