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西利安一时间几乎瘫在那儿,然后他跑了出去,来到大厅里,爬上那宽阔的大楼梯。其它人也跑来了。整所房子都听见了那尖厉的叫声。
他们冲上楼梯,转过一个弯,经过一个壁龛,里面摆放着几座神秘而恐怖的雕像。他们沿着笔直的走廊来到西米恩·李的房间。法尔先生和戴维夫人已经在那儿了,她背靠着墙,而他正转动着门把手。
“门锁上了,”他说,“门是锁着的!”哈里·李挤了过来,抢过门把手又拧又推。“父亲,”他喊道,“父亲,让我们进来。”
他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大家都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回答,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
大门的门铃响了,可谁也没注意到。斯蒂芬·法尔说:
“我们必须要把门撞开,这是惟一的办法。”
哈里说:“那会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这些门质地都非常坚固。来,艾尔弗雷德。”
他们使劲又拉又拽,最后找来了一条橡木长凳,用它来撞门,门终于被撞开了,门的铰链断开了,靠在门框上摇摇欲坠。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挤作一团,一起向里张望着,他们看见的景象是他们每一个人都终生难忘的……
看得出来,这里显然有过一场可怕的搏斗,笨重的家具都翻倒在地,瓷花瓶的碎片散落了一地,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西米恩·李躺在血泊之中……血溅得到处都是,这地方简直就像一个屠宰场。
有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叹息,两个声音先后响起。
奇怪的是,他们都引用了别人说的话。
戴维·李说:
“天网恢恢……”
莉迪亚声音发颤,几乎低不可闻:
“可是谁想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血(《麦克白》第五幕第一场,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4月版。——译注。)……”
4
萨格登警监已经按了三遍铃了。最后,在绝望中他砰砰砰地砸着门环。
吓坏了的沃尔特终于来开门了。
“噢,”他说,看上去大松了一口气,“我正要给警察局打电话呢。”
“为什么?”萨格登警监严厉地说,“这儿发生什么事了?”
沃尔特悄声说:
“是老李先生,他被人谋杀了。”
警监推开他跑上了楼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当他走进房间的时候,他看见皮拉尔向前弯下腰去,从地板上捡起了什么东西。戴维站在那儿,双手捂着眼睛。他看见别的人挤作一团。艾尔弗雷德·李一个人站在他父亲尸体的旁边,他站得非常近,低头看着,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乔治·李正郑重地说着:
“什么也不要动——记住——所有的东西——在警察赶来之前。这是最重要的!”“对不起。”萨格登说。
他向前挤去,轻轻地把女士们推到一边。
艾尔弗雷德认出了他。
“啊,”他说,“是你,萨格登警监,你来得真快。”“是的,李先生。”萨格登警监没有浪费时间去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我父亲,”艾尔弗雷德·李说,“他被杀了——谋杀——”他的话音断了。
马格达伦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地抽泣。
萨格登警监官气十足地举起了一只大手,他非常权威地说:
“除了李先生和——呃——乔治·李先生,其他的人请离开房间,好吗?”
他们慢慢地向门口走去,很尴尬的样子,活像一群绵羊。
萨格登警监突然拦住了皮拉尔。
“对不起,小姐。”他亲切地说,“所有东西都是不能动,不能碰的。”
她瞪着他。斯蒂芬·法尔不耐烦地说:
“当然了,她知道的。”
萨格登警监的态度还是很亲切,他又说:“你刚才从地板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皮拉尔睁大了眼睛,她瞪着他,不相信地说:“我捡了吗?”萨格登警监仍然很亲切,只是声音稍稍坚定了一些。“是的,我看见你……”
“噢!”
“所以请把它给我,它现在就在你的手里。”
皮拉尔慢慢地张开她的手,她手里有一小片橡胶和一小块木头做的东西。
萨格登警监把它们拿了过来,装进一个信封然后放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他说:“谢谢。”
他转过身去,就在这一刹那,斯蒂芬·法尔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敬意,好像是说他先前小瞧了这位高大英俊的警监。
他们慢慢地走出房间,在他们身后,他们听见警监公事公办地说着:
“那么现在,如果你们愿意……”
5
“没有什么东西比木柴生的火更好了。”约翰逊上校一边往壁炉里添了一根木柴一边说着,接着他把椅子向火苗靠得更近了。“你请自便吧。”他又加了一句。殷勤地让他的客人注意到身边的透明酒柜和苏打水瓶子。
他的客人礼貌地抬起一只手表示不要,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椅子朝着燃烧着的木柴挪动,虽然他认为这样做不仅挡不住背后呼啸着的冷风,还很有可能会烤着脚尖,就像某些中世纪的酷刑一样。
米德什尔郡的警察局长约翰逊上校,可能认为没有任何东西能胜过壁炉里的火,可赫尔克里·波洛却认为中央取暖设备要胜过它千倍!
“卡特赖特那个案子真是让人吃惊,”主人带着一种怀旧的感慨评论道,“不可思议的人!为人处事都那么有魅力。怎么搞的,当他和你一起来的时候,他让我们对他都俯首贴耳、言听计从。”
他摇摇头。
“我们从没有接触过那样一个案子!”他说,“幸运的是,用尼古丁投毒还是相当罕见的。”
“有时候你会认为所有的投毒案都不是英国式的,”赫尔克里·波洛说,“一种外国的方式!不讨人喜欢!”
“我简直根本没这么想过,”警察局长说,“我们有大量砒霜投毒的案例——很可能比我们怀疑到的还多得多。”“对,很可能。”
“投毒案总是一件让人很尴尬的事情,”约翰逊说,“专家们的证言互相矛盾——而且医生们对他们所说的话通常都非常小心谨慎。这种案子总是很难取得陪审团的支持。如果一个人非得去谋杀的话——当然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就给我一件直截了当的案子,一件死因清清楚楚的案子。”
波洛点点头。
“枪伤,被刀割断的咽喉,被砸扁了的脑袋?这些就是你偏爱的吗?”
“噢,别管它叫偏爱,我亲爱的伙计。可别有这样的想法,说我喜欢谋杀案!我倒希望再也不要有了。不管怎么说,在你来访期间我们应该是足够安全的。”
波洛谦逊地说:
“我的名声——”
但约翰逊接着说了下去。
“圣诞节的时候,”他说,“和平、友好——都是这一类的事,到处都在互示亲善。”
赫尔克里·波洛靠在他的椅子背上,两手插在一起,若有所思地审视着他的主人。
他喃喃道:“那么,你的意见是,圣诞节的时候不太可能会发生罪恶事件?”“我就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呢?”
“为什么?”约翰逊稍稍有点儿窘迫。“这个嘛,就像我刚才说的——圣诞节是美酒佳肴以及所有那些美好的东西的时节!”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地说道:
“这些英国人,他们是这么富于感情?”
约翰逊坚决地说:“如果我们就是这样又怎么样?如果我们真的喜欢那些旧日时光——那些古老的传统节日,又怎么样?这有什么坏处吗?”
“这并没有坏处,这是非常迷人的!可让我们先来看一些事实。你说圣诞节是一个美酒佳肴的时节。那是不是意味着大吃大喝?这实际上也就意味着,过度的饮食!过度的饮食会引起消化不良!而伴随着消化不良而来的则是急躁易怒!”
“犯罪,”约翰逊上校说,“并不是由于急躁易怒才发生的。”“这可说不好!再换一个出发点,在圣诞节有一种亲善的气氛,你可以说,它是‘做出来的’。从前的争吵平息下来,那些原本不和的人同意再次和解,即使只是暂时的。”
约翰逊点点头,“对,言归于好。”
波洛继续着他的理论。
“而那些家庭,那些在一年中分散在各地的家庭成员,再一次团聚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朋友,你必须承认这会产生一种很大的压力,那些脾气并不好的人给自己施加了很大的压力来使自己表现得和蔼可亲。在圣诞节有很多伪善的东西,可敬的伪善,pour le bon motif ,c "est enten—du(法语:为了好的理由。这是可以理解的。——译注。),而采取的伪善,但无论如何都是一种伪善!”
“反正,我是不会这么想的。”约翰逊上校怀疑地说。
波洛高兴地朝他微笑着。
“不,不。这是我的理论,不是你的。我向你指出在这种情况下——精神上的压力,身体上的不适——都很可能使原先并不严重的厌恶以及轻微的不和突然间表现得非常严重。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更和蔼可亲、更仁慈、品格更高尚的人的结果,迟早会影响一个人的表现,使他比实际上脾气更坏、更残忍,总之是更让人不愉快!如果你抑制住本性的自然流露,mo na mi(法语:我的朋友。——译注。),内心的堤坝是迟早要被洪流冲垮的!”
约翰逊上校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从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什么时候是在和我开玩笑。”他抱怨道。
波洛朝他笑着。
“我不是认真的,一点儿也不是!但反正都是一样的,我说的没错——人为的情况会使人们流露出本性。”约翰逊上校的男仆走进房间里来。“萨格登警监来电话了,先生。” “好的,我就来。”
警察局长道了歉,而后离开了房间。
过了大约三分钟,他回来了,神色严肃而焦虑。
“该死的!”他说,“谋杀案!而且还是在圣诞节前夜!”
波洛的眉毛扬了起来。
“毫无疑问吗?我是指谋杀。”
“呃?噢,不可能有别的答案了!非常清楚的案子!是谋杀——而且是相当残忍的谋杀!”
“被害人是谁?”
“老西米恩·李是我们这儿最有钱的人之一!早先在南非赚的钱,是黄金——不,我想是钻石。他投资一大笔钱开工厂,制造一种矿山机械上用的特殊的小部件,我相信那是他自己的发明。不管怎么说,他很快就发了大财,他们说他的财产是一个百万富翁的两倍。”
波洛说:“他很受欢迎,是吗?”
约翰逊慢吞吞地说:
“我不认为有人会喜欢他,他是那种怪人。他现在已经残废了好些年了,我本人和他不太熟,可他绝对是这个郡的大人物之一。”
“那么这个案子,它会引起很大轰动?”“是的,我必须尽快赶往朗代尔。”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他的客人。波洛回答了他没有说出口的问题:
“你愿意我陪你去吗?”
约翰逊尴尬地说:
“求助于你好像是很让人羞愧的,可是,这个嘛,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萨格登警监是个好人,不能再好了,勤恳,谨慎,完全可靠——可是,嗯,他在任何方面都不是一个有想像力的人。有你在这儿,得益于你的忠告,应该会非常愿意的。”
他在说最后一句话时踌躇了一会儿,这使他的话有点儿像电报的格式。波洛马上说:
“我将非常高兴,我会尽我所能来协助你们。我们不应该伤害好警监的感情,那是他的案子——不是我的。我只是一个非官方的顾问。”
约翰逊上校亲切地说:
“你是一个好人,波洛。”
说完了这句话,两个人就出发了。
6
一个警察来为他们开门并向他们敬了礼。在他身后,萨格登警监从大厅里走过来,他说:
“我很高兴你来了,长宫。我们去左边的那个房间好吗?去李先生的书房。我想先讲一遍主要的经过,整件事情非常奇怪。”
他领着他们走进了大厅左边的一个小房间。那儿有一台电话和一张放满了文件的写字台,四面都是一排排的书橱。
警察局长说:“萨格登,这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你可能听说过他,他正好和我在一起。这是萨格登警监。”
波洛颔首示意,打量着这个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有着宽阔的肩膀和军人式的举止,鹰钩鼻,具挑衅意味的下巴和一大丛茂盛的栗色唇髭。在互相介绍之后,萨格登使劲盯着波洛看,而波洛则一个劲地注视着萨格登警监的唇髭,它的浓密和茂盛好像使波洛为之着迷。
警监说:
“我当然听说过你,波洛先生。你好些年前来过这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巴塞洛缪·斯特兰奇爵士的死,投毒案,用的是尼古丁。那不是我这区里的,可这件事的始末我无疑是听说过的。”
约翰逊上校不耐烦地说:
“现在,那么,萨格登,我们来看看事情的经过。你说,这是一个很清楚的案子。”
“是的,长官,它肯定是谋杀——丝毫不可能有什么疑问。李先生的喉咙被切开了——颈部静脉被割断了,我听医生说的。但是整件事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
“我希望你能先听听牵涉到我的一些事,长官。情况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大约五点钟,我在阿德斯菲尔德警察局接到李先生的电话,他的声音在电话中听起来有些古怪——叫我晚上八点钟去见他——特别强调了这个时间。还有,他指示我跟他的管家说我是去为警方的慈善事业募集捐款的。”
警察局长抬起头来,目光显得很锐利:
“想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让你去他家?”
“没错,长官。嗯,当然啦,李先生是个重要人物,于是我就答应了他的请求。我不到八点钟就到了,而且介绍自己是来为警方的孤儿院募捐的。管家去了又回来,告诉我李先生要见我。随后他带我去李先生的房间,房间是在二楼,就在餐厅的正上方。”
萨格登警监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然后又公事公办地接着报告下去。
“李先生坐在壁炉旁的一张椅子上,他穿着一件睡衣。当管家关上门离开之后,李先生叫我坐在他的身旁。然后他犹豫不决地说他想为我提供一些细节,是和一件盗窃案有关的。我问他说是什么被偷了,他回答说他有理由认为价值几千英镑的钻石——没加工过的钻石,我想他是这么说的,被人从保险箱里偷走了。”
“钻石,嗯?”普察局长说。
“是的,长官。我问了他一些例行的问题,但他的态度非常不确定而且他的回答颇为含糊。最后他说,‘你一定要明白,警监,这件事我也可能是弄错了。’我说,‘我不太明白,先生。要么是钻石不见了,要么是它们还在——不是前者就是后者’。他回答说,‘钻石确实是不见了,警监,但它们的失踪也可能只是一个相当愚蠢的恶作剧。’啊,我觉得很怪,但我什么都没说。他接着说:‘我很难给你详细说明,可就是这么回事:
到目前为止照我看,只有两个人有可能拿了钻石,有一个人也许只是为了开个玩笑。如果是另一个人拿走的,那它们就肯定是被偷了。’我说,‘你到底想让我做些什么呢,先生?’他立刻回答,‘我想让你,警监,大约半个小时后再来——不,更晚一点儿——九点一刻吧,那时候我就能告诉你钻石是否被偷了。’我有点儿想不明白,但我还是同意了,然后就离开了。”
约翰逊上校发表着他的意见:
“奇怪——太奇怪了。你怎么说,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警监,你从中得出了什么结论?”警监一边模着自己的下巴,一边小心翼翼地答道:“呃,我有过各种各样的想法,但总的说,我是这么推断的:根本没有什么恶作剧,钻石的确是被偷了,可老人不能确定是谁偷的。我的看法是,他说有两个人有可能,这是真的——而且这两个人一个是佣人,另一个则是家里人。”
波洛赞赏地点点头。
“Tres bien(法语:非常好。——译注。),对,这就很好地说明了他的态度。”
“因此他希望我晚些时候再来。在这段时间,他打算把那两个人分别找来面谈一下,他会告诉他们说他已经把这件事跟警察讲了,但是如果他们能尽快归还的话,他可以把这件事掩盖过去。”
约翰逊上校说:
“如果他的猜想没有被证实呢?”
“这样的话,他决定让我们来调查这件事。”
约翰逊上校皱着眉头,捋着自己的胡子。他提出了异议:
“他为什么不在叫你来之前把事情办好呢?”
“不,不,长官。”警监摇着头,“你不明白吗,如果他那样做,那也许只是虚张声势,绝不会像这样有说服力。那个人可能会对自己说,‘不管他猜到了什么,老家伙是不会把警察找来的!’但如果老人对他说,‘我已经跟警察说了,警监刚刚才离开。’假如那个贼去问管家,而管家又证实了这件事,‘对,警监开饭前那会儿正在这儿。’这样的话那个贼就会相信老先生是认真的,他还是把钻石吐出来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