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特雷西利安跑出去开门。门铃一直咄咄逼人地响着。这时,当他慢腾腾地穿过大厅的时候,门铃声又响了起来。特雷西利安涨红了脸。这样粗鲁、不耐烦地摁一个绅士家的门铃!如果是那些新来的唱诗班的家伙,他一定要说他们一顿。
透过门上边的结了霜的玻璃,他看见一个人的侧面轮廓——一个戴着垂边软帽的大个子男人。他开了门,正如他所想的——一个浅薄的、花里胡哨的陌生人——他衣服上那令人厌恶的图案——真刺眼!一个厚颜无耻的乞丐!
“哎呀,不是特雷西利安才怪!”陌生人开口说,“你好吗,特雷西利安?”
特雷西利安瞪大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瞪大了眼睛。那轮廓清晰、傲慢的下巴,高挺的鼻梁,快乐的眼睛。是的,它们多年以前都在这儿出现过,那时要更柔和一些……他喘着气说:“哈里先生!”哈里·李笑了。
“看起来我让你大吃一惊。为什么?在等着我来吧,不是吗?”
“是的,的确是的,先生。当然啦,先生。”
“那为什么会吃惊呢?”哈里后退了一两步,打量着这房子——一所很大的红砖建筑,没什么创意,但它非常坚固。
“还是那所丑陋的老房子,”他评论道,“还没倒哪,不过也就剩这么点儿东西了。我父亲怎么样,特雷西利安?”“他可以说是个残废了,先生。待在他的房间里,不能到处走动了。但就一个病人来说,他的健康还算很不错的。”“这个老混蛋!”
哈里·李走进来,让特雷西利安帮他解下围巾,并摘下那顶有点儿戏剧化的帽子。
“我亲爱的哥哥艾尔弗雷德怎么样了,特雷西利安?”“他很好,先生。”
哈里咧嘴笑了。“盼着见到我?呃?”“我想是的,先生。”
“我可不这么想!恰恰相反,我敢打赌这让他很不痛快地大吃一惊,我是说我的到来——艾尔弗雷德和我从来都合不来。还念圣经吗,特雷西利安?”
“当然,先生,有时候,先生。”
“记得那个关于浪子回头的寓言吗?那好兄弟可不喜欢,记得吗?完全不喜欢!我打赌,老艾尔弗雷德也会不高兴的。”
特雷西利安低头看着脚底下,保持沉默。那僵直的后背表明了他的不满,哈里拍拍他的肩膀。
“带路,老兄,”他说,“肥牛犊在等着我呢!带我到那儿去。”
特雷西利安小声说:
“您请从这边走,到客厅去,先生。我不能肯定大家都在那儿……他们不可能来迎接你,先生,他们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
哈里点点头,他跟着特雷西利安走过大厅,一边走一边左看右看。
“我注意到,所有的老摆设都在老地方,”他发表意见,“我相信从我二十年前离开之后这里就没什么变化。”
他随着特雷西利安走进客厅。老人喃喃道: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艾尔弗雷德先生或夫人。”然后就匆匆出去了。
哈里·李走进房间,停住了脚步,盯着坐在窗台上的那个身影。他的目光半信半疑地在那乌黑的头发和奶油色的肌肤上游走。
“上帝!”他说,“你是我父亲最美丽的第七任太太吗?”
皮拉尔从窗台上滑下来,走到他面前。
“我是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她宣布说,“而你一定是我的哈里舅舅,我母亲的兄弟。”哈里瞪大了眼睛说道:“原来你是詹妮的女儿!”
皮拉尔说:“你为什么问我是不是你父亲的第七个妻子?
他真的有过六个妻子吗?”
哈里笑了。
“不,我相信他只有一个正式的。哎——皮——你叫什么?”“是皮拉尔。”
“噢,皮拉尔,在这间阴森的大屋子里见到像你这么青春美貌的女郎可真让我吃了一惊。”“这间——啊——什么?”
“陈列填充标本的博物馆!我一直觉得这房子糟透了!现在又见到它,我觉得它比以前更糟!”
皮拉尔很吃惊:“噢,不,这儿很漂亮!家具都很好,还有地毯——到处都是厚厚的地毯——还有那么多装饰品。所有的东西都那么好而且非常非常豪华!”
“你正好在这儿,”哈里说,咧开嘴笑着。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知道吗,看到你和他们在一起我忍不住觉得很兴奋——”
当莉迪亚快步走进房间的时候,他就闭上嘴不再说下去。
她径直向他走来。
“你好吗,哈里?我是莉迪亚——艾尔弗雷德的妻子。”“你好,莉迪亚。”他和她握握手,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她那张表情丰富的聪慧的脸,打心眼儿里欣赏她走路的姿态——很少有女人走路走得这么好看。
莉迪亚也在打量着他。
她想:他虽然很有魅力——可看上去很粗暴。我一点儿都不会信任他……
她笑着说:“过了这些年这儿看起来怎么样?是很不一样还是老样子?”
“差不多还是老样子。”他环视四周,“这间重新装修过了。”“噢,好多次了。”
他说:
“我是说被你……你让它——变得不一样了。”“是的,我希望这样……”
他朝她咧嘴笑着,那是一个突然浮现的顽皮笑容,让她吃了一惊,一下子想起那楼上的老人。
“这儿现在更有品位了!我记得听说老艾尔弗雷德娶的女人,是和征服者威廉一起来到英国的一个家族里边的。”
莉迪亚笑了,她说:
“我相信是这样的,可到现在我们这个家族已经败落了。”
哈里说:
“老艾尔弗雷德怎么样了?还是那个该死的老保守,一点儿都没变?”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变化。”“别的人呢?分散在英国各地?” “不——要知道,他们全在这儿过圣诞节。”
哈里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例行的圣诞节家庭聚会?这老家伙怎么啦?他在感情上可从来都是很吝惜的。我也从来不记得他这么关心过他的家庭。他一定是变了。”
“也许吧。”莉迪亚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皮拉尔注视着这一切,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哈里说:
“老乔治怎么样?还是那么抠门儿?以前要是让他从零花钱里拿出半个便士来,他都会嚎个没完!”
莉迪亚说:
“乔治现在在国会里,他是韦斯特林厄姆的议员。”“什么?金鱼眼在国会里?天哪,这很好。”
哈里仰着头大笑起来。
那笑声非常洪亮——丝毫不加掩饰,在房间里有限的空间中听起来非常粗鲁。皮拉尔屏住了呼吸,莉迪亚则有些畏缩。
就在这个时候,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哈里止住了笑猛然转过身去。他没有听到任何人进来的声音,可艾尔弗雷德已经静静地站在那儿。他正看着哈里,脸上有一种古怪的表情。哈里站了一会儿,然后笑容慢慢地浮现在他的脸上。
他向前走了一步。
“啊,”他说,“这不是艾尔弗雷德吗?”
艾尔弗雷德点点头。
“你好,哈里。”他说。
他们站在那儿,瞪着对方。莉迪亚倒吸了口气。她想:多荒唐啊!就像两条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皮拉尔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暗想:
“他们那么站在那儿看上去真可笑……他们为什么不拥抱呢?噢,不,英国人不会那样做的。但他们总可以说点儿什么吧。他们为什么只是看着对方呢?”
最后哈里先开口了:
“嗯,呃,又回到这儿了,感觉真奇怪!” “我想是的——对,已经过了好多年了,自从你——走了以后。”
哈里抬起头,他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那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它带着挑衅的意味。
“是的,”他说,“我很高兴我又回……”他顿了一下,特别强调了接下来的那个词——家。
2
“我曾经是,我想,一个非常恶毒的人。”西米恩·李说。他正靠在他的椅背上,他抬起下巴,不自觉地用手抚摩着它。在他面前,熊熊火焰在跳动着,闪烁着。旁边坐着皮拉尔,手里拿一小片硬纸板。她用它遮着脸,挡着火苗。她不时灵活地转动着手腕用它轻轻扇着,西米恩满意地看着她。
他接着说下去,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说给这个女孩子听,而只是由于她的在场才说得更起劲了。
“是的。”他说,“我曾是一个恶毒的人。你怎么想,皮拉尔?”
皮拉尔耸耸肩。她说:
“所有的男人都很坏,修女们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们应该为他们祈祷。”
“啊,可我要比大多数人更坏。”西米恩笑了,“要知道,我并不后悔。
不,我一点儿都不后悔。我过得很开心……每时每刻!他们说当你老了之后你就会悔过的。全是胡说八道!我才不会后悔呢!就像我跟你说的,我什么都干过……一切的坏事!我骗过、偷过人……哎呀,是的!还有女人——我总是爱拈花惹草。有一次有人曾经告诉我,一个阿拉伯酋长有一个由他的儿子们组成的四十人的卫队——而且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年纪!啊哈!四十个!我可能没有四十个,可我敢打赌如果我一直继续寻花问柳的话,我也会有那样一个相当可观的卫队!皮拉尔,你怎么想?吓了一跳?”
皮拉尔睁大眼睛。
“不,我为什么要吃惊呢?男人总是需要女人的。我父亲,他也一样。正因为这个,那些妻子们才经常不快乐,才常常要去教堂祈祷。”
老西米恩皱皱眉头。
“我让阿德莱德过得很不幸福,”他说。他用低得近乎耳语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天哪,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啊!我把她娶过来的时候,她白里透红,漂亮得像画上的人一样。可后来呢,总是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当一个男人的妻子没完没了地哭泣的时候,这是会激起他身上的兽性的。她没有勇气和胆量,这就是阿德莱德的问题所在。要是她能站起来反抗我!她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当我和她结婚的时候,我想我是打算安顿下来了,供养一个家——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他凝视着火堆中腾起的火焰。
“要养家——天哪,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家啊!”他迸发出一阵愤怒而尖利的笑声。“你看看他们——看看他们!没有一个孩子能继承我!他们到底怎么了?难道他们身上流的不是我的血吗?不管是婚生子还是私生子,一个都没有!就说艾尔弗雷德吧——老天在上,我都快让他烦死了!他总是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随时准备听从我的吩咐。天哪,真是一个傻瓜!他的妻子——莉迪亚——我喜欢莉迪亚。她是有勇气的,虽然,她不喜欢我。是的,她不喜欢我,可她不得不忍受下去,就为了那个傻瓜艾尔弗雷德。”他看着火边的那个女孩儿,“皮拉尔——记住——再没有什么比全心全意地奉献更让人厌烦的了。”
她朝他笑笑。他又接着说下去,她的年轻和女性魅力使他觉得很亲切。
“乔治?乔治算什么?一根木头!一条腌鳕鱼!一个没有脑子、没有内涵,只会夸夸其谈的自负的家伙——就知道钱!戴维?戴维一直是个傻瓜——傻瓜加空想家。戴维一直只是他妈妈的宝贝。他做的最明智的事情就是娶了那个结结实实的看起来挺顺眼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