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温顺——顺从——会激起一个男人身上最坏的东西——而正是这同一个人,当他面对的是女人的勇气和决心的时候,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那么照你说这是她的错——”
希尔达打断了他的话。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从不怀疑你父亲的确待你母亲很不好,但婚姻是一件很特别的事情——我怀疑任何的局外人——甚至包括他们的孩子在内——是否有权利去判断其中的是与非。再说,你的种种怨恨对你母亲都已于事无补。整件事都已经过去了——已经留在你的身后。现在只剩下一个衰弱的老人,想让他的儿子回家过圣诞节。”
“那么你想要我去?”
希尔达迟疑了一下,然后突然下了决心。“是的,”她说,“我想让你去,从此永远地摆脱掉那个怪物。”
5
乔治·李,韦斯特林厄姆的国会议员,是一个有点儿发福了的绅士,今年四十一岁。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而且有点儿轻微的突出,带着怀疑的神情。
他长着一个双下巴,说起话来有一种拖沓、卖弄的腔调。他正用一种煞有介事的态度说:
“我告诉过你,马格达伦,我认为我有义务要去。”
他的妻子不耐烦地耸耸肩。
她很苗条,是一个白皙的金发女郎,有着一张光滑的鸭蛋脸和修过的眉毛。那张脸有时候看上去会显得很茫然,毫无表情。她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亲爱的,”她说,“我敢肯定那一定会很讨厌的。”
这时,由于想到了一个很吸引人的主意,乔治·李开始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而且,这样我们就可以节省相当的一笔钱。圣诞节的时候开销总是很大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只给佣人们一笔伙食费。”
“噢,行啦,”马格达伦说,“总之,圣诞节在哪儿过都挺讨厌的!”
“我想,”乔治只顾顺着他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他们在期待一顿圣诞节晚餐吧?如果不是一只火鸡,也许就是一块好牛排吧。”
“谁?佣人们?噢,乔治,别这么小题大做了,你总是在为钱的事操心。”
“人是该为这些事操心的。”乔治说。
“对,可净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精打细算、斤斤计较也未免太可笑了。你为什么不让你父亲再多给你些钱呢?”“他已经给了我一笔可观的生活费了。”
“总是完全依赖你父亲多讨厌啊,就像你现在这样!他应该拨一笔钱让你自由支配。”
“这不是他办事的方式。”
马格达伦看着他,那双褐色的眼睛突然变得敏锐而精明,那毫无表情的鸭蛋脸也有了某种意味。
“他非常非常有钱,不是吗,乔治?他一定是个百万富翁吧,是吗?”
“是一个百万富翁的两倍,我相信。”
马格达伦嫉妒地叹了口气。
“他怎么赚来的?是在南非吗?”
“对,他在早年就积了一大笔,主要是钻石。”“太刺激了!”马格达伦说道。
“后来他到英国来发展,财产实际上又翻了两三倍,我想。”“他死以后会怎么样呢?”马格达伦问。“父亲从来不怎么谈这种事,而你当然又不能去问。我猜想大部分钱会归艾尔弗雷德和我,艾尔弗雷德当然会多一些。”“你还有别的兄弟吧,不是吗?”
“是的,还有我的弟弟戴维。我不认为他会得到多少。他离开家去搞艺术或是别的什么蠢事儿。我想父亲警告过他将会把他从遗嘱的名单中去掉,可戴维说他不在乎。”
“多傻啊!”马格达伦轻蔑地说。
“还有我姐姐詹妮弗,她跟一个外国人跑了——一个西班牙艺术家——戴维的一个朋友,但她一年前死了,留下了一个女儿。父亲也许会给她留下一点儿钱,但不会有多少。当然还有哈里——”
他停住了,有点儿尴尬。
“哈里?”马格达伦说道,很惊讶,“哈里是谁?”“哦——呃,我弟弟。”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
“我亲爱的,他可不是我们家的——嗯——什么光彩的事。
我们从不提他。他的行为是很可耻的。我们现在已经有些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他没准儿已经死了。”
马格达伦突然笑了起来。“怎么啦?你笑什么?”马格达伦说:
“我只是觉得很好笑,你竟然会有一个声名狼藉的兄弟。
你是这么受人尊敬。”
“我希望如此。”乔治冷冷地说。她的眼睛眯了起来。“你父亲不太——正派,乔治。”“真的吗?马格达伦?”
“有时他说的一些话让我很别扭。”
乔治说:
“真的?马格达伦,你让我很吃惊。嗯——莉迪亚也这么觉得吗?”
“他对莉迪亚说话并不那样,”马格达伦说。她气冲冲地又加上一句:“不,他从不对莉迪亚说那样的话,我真不明白为什么。”
乔治飞快地瞧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开。
“噢,行啦,”他含糊不清地说,“一个人是一定要有生活费的,在父亲这个年纪——而且健康状况又这么差——”
“他真的——病得很重吗?”
“噢,我可没那么说。他还是相当结实的。无论如何,他希望有他的家人陪在身边一起过圣诞节。我认为我们很应该去,这也许是他最后一个圣诞节了。”
她尖刻地说:
“你是这么说,乔治,可我想,实际上他可能还要活上好几年吧?”
她丈夫微微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答道:
“是——是的,他当然可能。”
马格达伦扭过脸去。
“唉,”她说,“我希望我们去是对的。”“我对此毫不怀疑。”
“可我讨厌去那儿!艾尔弗雷德是那么沉闷乏味,莉迪亚又瞧不起我。”
“瞎说!”
“她就是的!我还讨厌那个人模狗样的男仆。”“老特雷西利安?”
“不,是霍伯里。总是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还假惺惺地笑。”
“是这样吗?马格达伦,我看不出来霍伯里对你会有什么影响。”
“他只是让我神经紧张,没别的。我们别再多说什么了。
我明白了,我们一定得去。可不能去惹那个老头。”“对——对了,你说到点儿上了。关于佣人们的圣诞晚餐——”
“现在别——乔治,什么时候再说吧。我要打电话给莉迪亚告诉她我们明天五点二十之前到。”
马格达伦匆匆地离开房间。打完电话之后她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写字台前。她把桌子边的活动板放下来,在各种各样的格子里翻着。账单像小瀑布一样纷纷地落了下来。马格达伦一边理着,一边试着将它们分门别类。最后,伴随着一声不耐烦的叹息,她把它们又卷起来扔回到原来放着的地方。她用手摸摸自己柔顺的金发。
“我到底该怎么办?”她喃喃自语道。
6
在戈斯顿府的二楼,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向一间可以俯瞰门前车道的房间。
那是一间用旧式的华丽家具布置起来的房间。那儿有织锦的墙纸,昂贵的皮扶手椅,龙纹的浮雕大花瓶,青铜雕像——每一样东西都是既豪华奢侈又很结实的。
在一张大太师椅上,那是最大最富丽堂皇的一张,坐着一个瘦而干瘪的老人,他长长的手像爪子一样,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根镶金的手杖放在身旁。
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蓝色睡袍,脚上穿着软底拖鞋。他的头发全白了,脸色黄黄的。一个寒酸的、不起眼的家伙,你也许会这么想。但他那高傲的鹰钩鼻,还有那黑而生动有神的眼睛,可能就会让一个旁观者改变他的看法。那里面有着激情、生气和活力。老西米恩·李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那是一阵饶有兴味的大声的笑。
他说:
“嗨,你把我的口信带给艾尔弗雷德夫人了?”
霍伯里正站在他的椅子旁边。他用温顺谦恭的口气答道:
“是的,先生。”
“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一点儿不走样,是吗?”“是的,先生。我没犯任何错误,先生。”
“对,你不会出错,你也最好不要出错——否则你会后悔的。她怎么说的,霍伯里?艾尔弗雷德先生怎么说的?”
霍伯里平静地,毫无感情色彩地复述了所有的经过。老人再次哈哈地笑了起来,兴奋地搓着手。
“太好了……第一流的……他们会一直想着,琢磨着——整整一下午!太好了!我现在要他们上来,去叫他们。”
“是的,先生。”
霍伯里无声无息地穿过房间走了出去。
“还有,霍伯里——”
老人看看四周,然后暗暗地骂了一句。
“这家伙走起路来活像只猫,从来不知道他在哪儿。”
敲门声响起之前,他一直静静地坐在椅子里,用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艾尔弗雷德和莉迪亚走了进来。
“啊,你们来啦,你们来啦。坐在这儿,莉迪亚,我亲爱的,坐在我身边。你的气色真好!”
“我刚才出去了,外面很冷。后来我的脸就火辣辣的。”
艾尔弗雷德说:
“您怎么样,父亲?您下午休息得好吗?”
“一流——绝对一流,梦见了过去的好日子。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安定下来,成为一个社会中坚。”
他突然呵呵地笑出声来。
他的儿媳默默的坐在那儿,脸上的微笑仅仅是出于礼貌。
艾尔弗雷德说:
“这是怎么回事?父亲,多了两个客人来过圣诞节。”“啊!这个嘛!是的,我——一定要告诉你们。今年对于我来说将是一个盛大的圣诞节——盛大的。让我看看,乔治和马格达伦要来——”莉迪亚说:
“对,他们明天五点二十到。”
老西米恩说:
“可怜的木头人。乔治!什么都不是,只会废话连篇,可他还是我的儿子。”“他的选民们喜欢他。”西米恩又笑了。
“他们也许认为他诚实。诚实!还从没有一个姓李的是诚实的呢!”
“噢,别这样,父亲。”
“我得把你除外,我的儿子,除了你以外。”“戴维呢?”莉迪亚问。
“戴维嘛,经过这么多年,对于能再见到这孩子我是很惊奇的。他那时候是一个多愁善感得可笑的毛孩子。他的妻子什么样?不管怎样,他没有娶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郎,像那个傻瓜乔治一样!”
“希尔达的信写得很好,”莉迪亚说,“我刚刚又收到她的一封确认的电报说他们明天一定到。”
她的公公看了看她,那一瞥是敏锐而且有穿透力的。他笑了。
“我从来都拿莉迪亚没办法,”他说,“我告诉你。莉迪亚,你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人,这是可以看出来的。我知道得很清楚。可遗传有时是件滑稽的事,只有你一个人像我——在这个家里只有你。”
他的目光闪动起来。
“现在来猜猜谁来过圣诞节。我给你们三次机会,我用五便士硬币打赌你们肯定猜不出来。”
他看看这一个又看看那一个。艾尔弗雷德皱着眉头说:
“霍伯里说您在等候一位年轻女士。”
“这激起了你们的好奇心——是的,我敢说一定是的。皮拉尔现在随时都会到来,我叫车去接她了。”
艾尔弗雷德严肃地说:
“皮拉尔?”
西米恩说:
“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詹妮弗的女儿,我的外孙女。
我想知道她情况怎么样。”
艾尔弗雷德叫了出来:
“老天!父亲,您从没对我说起过……”
老人正咧着嘴笑。
“是的,我想要保密!我是让查尔顿去写的信,安排的这件事。”
艾尔弗雷德又说了一遍,他的语气既伤心而又含着责备的意味:
“您从没对我说起过……”
他父亲开口了,仍然不怀好意地咧着嘴笑着:
“那样就不意外了!在这个家里又要注入新鲜血液了,觉得怎么样?我从没见过埃斯特拉瓦多斯。这个女孩长得会像谁呢——她的母亲还是父亲?”
“您真的认为这样做是明智的吗,父亲?”艾尔弗雷德又开口了,“从各方面考虑——”
老人打断了他的话。
“安全——安全——你考虑安全考虑得太多了,艾尔弗雷德!你总是这样!那并不是我的作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下地狱也无所谓!这就是我!那个女孩是我的外孙女——家里惟一的第三代!我不在乎她的父亲是谁或是他做过什么!她是我的骨肉我的血脉!而且她还要住在这儿,我的家里。”
莉迪亚尖锐地说:“她要来住在这儿?”他飞快地扫了她一眼,“你反对吗?”她摇摇头,笑着说:
“我怎么能反对您叫什么人住在您自己的家里呢,可能吗?
不,我只是对她——好奇。”“对她——你什么意思?”“她会高兴住在这儿吗?”
“她身无分文。她应该感激不尽!”
莉迪亚耸耸肩。
西米恩转向艾尔弗雷德:
“你看到了?这将是一个盛大的圣诞节!我所有的孩子都在身边。所有的!这,艾尔弗雷德,这就是你的线索。现在来猜猜另一个客人是谁。”
艾尔弗雷德盯着他。
“我所有的孩子!猜,儿子!当然是哈里啦!你弟弟哈里!”
艾尔弗雷德的脸一下子白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哈里——不——不是他——”“正是哈里本人!”
“可我们以为他死了!”“他没有!”
“您——您让他回到这儿来?在那一切发生之后?”“浪子回头,(这是一个典故,来自耶稣讲述的一个著名寓言。据《圣经·路加福音》第十五章11、32节记载.法利赛人和犹太法学家指责耶稣不该接纳有罪之人,耶稣就对他们讲了三个寓言说明原委,“浪子回头”就是其中之一。故事叙述有一个父亲把财产平分给两个儿子,小儿子携财离家,挥霍一空。结果饥肠辘辘,恨不得拿猪吃的豆荚来充饥。最后他回到家时已经奄奄一息,对自己的放荡行为懊悔不已,而他的父亲则不计前嫌.仍然热情地迎接了他,还为他宰杀了肥牛犊。洁身自好的哥哥对此耿耿于怀,父亲就向他说明了浪子回头的重要性。下文哈里所说的古老寓言也是指这件事,他提到的“猪吃的豆荚”即出自于此。——译注。)嗯?没错。我们的肥牛犊呢,我们一定要把肥牛犊宰了,艾尔弗雷德,我们要热烈欢迎他回来……”
艾尔弗雷德说:
“他那样对待您——还有我们大家——那么可耻。他——”“别再历数他的罪过了!那会是一个长长的清单。可这是圣诞节,你别忘了,是该宽恕别人的时候!我们欢迎浪子回家。”
艾尔弗雷德站起身来,他嘟囔着:
“这真是——一个意外。我从没想到哈里还会再走进这个门儿。”
西米恩向前欠欠身。
“你从来就不喜欢哈里,对吗?”他轻声问道。
“在他那样对您之后——”
西米恩哈哈地笑了。他说:
“啊,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正是圣诞节的宗旨,不是吗,莉迪亚?”
莉迪亚的脸也白了。她不动声色地说:
“我看到您今年为圣诞节想得很多。”
“我希望我的全家都在我身边,和平友好。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你要出去吗,我亲爱的?”艾尔弗雷德匆匆地走了出去。西米恩看着远去的身影点点头。
“这让他心烦意乱。他和哈里从来合不来,哈里以前总嘲笑艾尔弗雷德,管他叫老乌龟。”
莉迪亚张了张嘴,她想要开口,可当她看到老人渴望的神情,她忍住了。
她看得出,她的自我克制使他失望了。察觉到这个事实,她忍不住说:
“就像龟兔赛跑,嗯。最后获胜的还是乌龟。”
“不总是这样,”西米恩说,“不会总是这样,我亲爱的莉迪亚。”
她仍然微笑着说:
“请原谅,我要去追艾尔弗雷德,突如其来的刺激总让他很难受。”
“是的,艾尔弗雷德不喜欢变动,他——一直是——一个喜欢生活一成不变的老顽固。”
莉迪亚说:
“艾尔弗雷德非常爱您。”“你觉得这很怪,是吗?”
“有时候,”莉迪亚说,“的确是的。”
西米恩目送她离开了房间。
他轻声地呵呵笑着,搓着两只手。“有意思,”他说,“还有好多乐子呢!我会好好享受这个圣诞节的。”
他努力站起身来,靠着手杖的支撑,步履蹒跚地走过房间。
他来到房间角落里的一个大保险箱跟前,转动着密码转盘上的把手。门开了,他伸手进去摸索,手指哆哆嗦嗦的。他拿出一个鹿皮的小袋子,打开它,让一捧没加工过的钻石从手指间滚过。
“啊,我的美人,啊……还是那样——还是我的老伙伴。那些好时光——美好的日子……我不能让他们把你们拿去切割打磨。我的朋友们。你们不该挂在那些女人的脖子上或是戴在她们的手指上和耳朵上。你们是我的!我的老伙伴!有些事情,只有你知我知。他们说,我老了,又有病,可我还没倒下呢!这个老家伙还能活很久。而且生活中还有的是乐子呢。还有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