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不,我妻子,希尔达也在那儿,她是从客厅过去的,我们——我们是和其他人一起上楼去的。”他很快又紧张地补充道:
“你们不用我……描述我……我在那儿看见的东西,是吧?”
约翰逊上校说:
“对,没什么必要,谢谢你,李先生,没别的事了。据我推测,你不知道谁想谋杀你父亲吧?”
戴维·李不假思索地说:
“我认为——很多人都可能!我不能确定会是谁。”
他匆匆地走了出去,在身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13
约翰逊上校除了清了清嗓子,别的什么都还来不及做的时候,门就开了,希尔达·李走了进来。
赫尔克里·波洛感兴趣地看着她,他得承认这些李家的人娶的妻子们是个有意思的研究课题。莉迪亚的机智和优雅,马格达伦俗气的举止和装束;而现在,是希尔达那坚定而让人舒服的力量,他看得出来。她实际上比她看上去的样子要年轻,她的外表显老是因为她那过时的发式和衣服,她的褐黄色头发还没变灰,胖胖的脸上有着一双坚定的淡褐色眼睛,闪着和善的目光。他想,她是一个很令人愉快的女人。
约翰逊上校的口气前所未有地和蔼:
“……你们的压力都很大,”他说道,“我从你丈夫那儿得知,李夫人,这是你第一次到戈斯顿府来?”
她点头表示同意。
“你们在此之前和你的公公李先生有联系吗?”
希尔达的嗓音悦耳动听,听起来令人愉快:
“没有,我们在戴维离开家后不久就结婚了,他一直不想和这个家有任何牵连。在此之前我们谁都没见过。”“那么,怎么会有这次拜访的呢?”
“我公公写信给戴维,他着重强调了他的年纪,说他希望今年的圣诞节所有的孩子都可以陪在他身边。”
“而你丈夫就答应了这个请求?”
希尔达说:
“他接受这个请求,恐怕都是由我促成的——我误解了形势。”
波洛插话说:
“你可以解释得更清楚一点儿吗,夫人?我认为你告诉我们的事可能会很有价值。”
她马上转向他,她说:
“那时候我从未见过我公公,我不知道他真实的动机是什么,我猜想他又老又孤独,所以真的想和他所有的孩子们和好。”
“而在你看来,他真实的动机是什么呢,夫人?”
希尔达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她慢吞吞地说:
“我不怀疑——毫不怀疑——我公公不是想促进和解而是想挑起争斗。”
“以什么方式呢?”
希尔达低声说:
“他——以暴露人们最恶劣的本能——为乐。我该怎么说呢——他喜欢恶作剧已经到了极其过分的地步,他希望能让每一个家庭成员都彼此不和。”
约翰逊严肃地说:“他成功了吗?”
“噢,是的,”希尔达·李说,“他成功了。”
波洛说:
“夫人,我们已经知道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我想,那可以说是相当激烈的一幕。”
她点了点头。
“你能为我们描述一下吗——尽可能的真实,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考虑了一会儿。
“当我们进去的时候我公公正在打电话。”“你知道是给他的律师打的吗?”
“对,他建议——好像是查尔顿先生——我不太记得他的名字了——应该来一下,因为我公公想立一个新遗嘱,他说他的旧遗嘱已经过时了。”
波洛说:
“仔细想想,夫人。在你看来,你公公是有意让你们都能听到这个电话,还是你们只是碰巧无意中听到?”
希尔达·李说: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有意让我们听见。”“目的就是要在你们之间引起怀疑和猜忌?”“是的。”
“那么,实际上,他可能根本不打算要改动他的遗嘱?”
她对此持有异议:
“不,我认为那一点是确有其事的,他可能是想要立一个新遗嘱——可他乐于强调这件事。”
“夫人,”波洛说,“你知道,我的身份是非官方的,所以我的问题可能不是那些英国的执法官员会问的。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使你认为会产生一个新的遗嘱,我希望你凭直觉而不是理智来回答,我要的只是一种想法。Les femmes(法语:这些女人们。——译注。),Dieu merc(i法语:感谢上帝。——译注。),对一件事她们总是很快就有自己的想法。”
希尔达微微笑了一下。
“我不介意告诉你们我是怎么想的。我丈夫的姐姐詹妮弗嫁给了一个西班牙人——胡安·埃斯特拉瓦多斯。她的女儿,皮拉尔刚刚到这儿来,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而且她当然也是这个家里惟一的第三代。李先生很高兴和她在一起。他对她宠爱到了极点。在我看来,他想在他的新遗嘱里给她留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在那个旧遗嘱里他可能只给了她一笔小数目,甚至可能一点儿都没有。”
“你认识你的大姑子吗?”
“不,我从没见过她。她的西班牙丈夫死得很惨,我想,他在婚后不久就死了,詹妮弗自己一年前死了,皮拉尔成了一个孤儿。正因为这个原因,李先生才把她接到英国来和他一起住。”
“而家里的其他成员,他们欢迎皮拉尔吗?”
希尔达平静地说:
“我想他们都喜欢她,家里有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情。”
“而她呢,看上去喜欢住在这儿吗?”
希尔达慢悠悠地说:
“我不知道,这里对于一个在南部——我是指西班牙——长大的女孩来说,一定是个又冷又古怪的地方。”
约翰逊说:
“目前生活在西班牙也不会太愉快的。嗯,李夫人,我们想听你讲一下今天下午的那场谈话。”
波洛嘟囔道:
“很抱歉,我跑题了。”
希尔达·李说:
“我公公打完电话之后,转过头看着我们笑,他说我们看起来全都灰溜溜的。接着他说他累了,今天会早早休息,晚上所有人都不要上来看他了,他说他想为圣诞节保持一个良好的状态。就是这一类的话。”
“然后——”她皱起了眉头努力回忆着,“我想他说了些关于欢度圣诞节需要一个大家庭什么的话。接着他就谈到了钱,他说这个家以后需要更多的开支来维持。他告诉乔治和马格达伦他们必须要节省,说她应该自己做衣服,恐怕这是个老掉牙的观点,我不奇怪这会惹恼了她。他说他自己的妻子针线活做得很好。”
波洛温和地说:“他就说了这些吗?”希尔达脸红了。
“他稍稍提及了她的头脑。我丈夫很爱他母亲,而这使他非常难过。就在这时,李先生突然冲着我们大家吼了起来,他激动到了极点。当然,我能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波洛打断了她的话,温和地说:
“他是怎么想的?”
她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
“当然,他很失望,”她说,“家里没有一个孙子辈的——没有男孩,我是说——没有姓李的来继承。我看得出他肯定很长时间以来一直为此苦恼,而突然间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因此就把怒气发泄到他儿子们的身上——说他们是一群感伤的老女人——这一类的话。当时我很替他难过,因为我能体会到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后来呢?”
“后来,”希尔达慢吞吞地说,“我们就都走了。”“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
她点点头。
“案发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和我丈夫一起在音乐室里,他正在给我弹琴。”
“后来呢?”
“我们听见楼上桌椅倒地的声音。还有瓷器被打破——一场可怕的搏斗。
而接着就是他的喉咙被割开时所发出的恐怖的尖叫……”
波洛说:
“它是一声非常可怕的尖叫吗?它是,”他顿了一下——“像一个地狱里的灵魂吗?”
希尔达·李说:
“比那更糟!”
“你什么意思,夫人?”
“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那叫声是非人的,像野兽一样……”
波洛严肃地说:
“那么——这就是你对他的评价,夫人?”
她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悲痛中举起了一只手,她的眼睛垂了下来,注视着脚下的地板。
14
皮拉尔带着一种警惕走进了房间,活像一只预感到陷阱的动物。她的眼睛转来转去,看上去不怎么害怕,倒是一副疑心重重的样子。
约翰逊上校站起来给她拿了把椅子,然后他说:
“我想,你懂英语,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
皮拉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说:
“当然了,我母亲是英国人,我实际上是很英国化的。”
当约翰逊上校的目光落在她乌黑发亮的头发、那骄傲的黑眼睛以及那弯弯的红唇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边。很英国化!这种形容用在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身上真是太不合适了。
他说:
“李先生是你的外祖父,他把你从西班牙接来。你几天之前刚到这儿,对吗?”
皮拉尔点点头。
“对,在逃出西班牙的时候我有——噢!好多的冒险——有一次天上掉下来一颗炸弹,司机被炸死了——脑袋都不见了,全是血,而我又不会开车,所以我不得不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我从来没这么走过,我的脚酸痛极了。”
约翰逊上校笑了,他说: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到了这儿。你母亲经常对你说起你外公的事吗?”
皮拉尔快乐地点点头。
“噢,是的,她说他是一个老恶魔。”
赫尔克里·波洛也笑了,他说:
“当你到了这儿之后,你自己怎么看,小姐?”
皮拉尔说:
“他当然已经很老很老了,他不得不坐在一把椅子里——而且他的脸全都干瘪了,可我还是一样喜欢他。我想当他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他一定是非常英俊的——非常帅,像你一样。”皮拉尔对萨格登警监说。她的目光里带着天真的快乐停留在他英俊的脸上,而他的脸这时已经因为这个夸奖而红得发紫了。
约翰逊上校忍住了笑,他还很少看到过这位不苟言笑的警监如此失态的样子。
“当然啦,”皮拉尔接着惋惜地说,“他不可能像你有那么魁梧的身材。”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那么,你喜欢大个子的男人,小姐?”他问道。皮拉尔表示同意。
“噢,对。我喜欢的男人要很高,很魁梧,还有肩膀很宽,非常非常强壮。”
约翰逊上校严肃地说:
“你到这儿以后经常和你外祖父在一起吗?”
皮拉尔说:
“噢,是的。我常去陪他坐着。他告诉我一些事——说他曾是一个很恶毒的男人,还有所有他在南非干的事。”“他告诉过你在他房间里的保险箱里有钻石吗?”
“是的,他把它们拿给我看过,可它们不像钻石——它们就像鹅卵石——很丑——真的。是很丑的。”
萨格登警监简短地说:“那他给你看过,是吗?”“对。”
“他没有给你几颗?”
皮拉尔摇摇头。
“不,他没有。我想也许有一天他会的——如果我对他很好而且经常去陪他坐着,因为老先生们都很喜欢年轻女孩。”
约翰逊上校说:
“你知道那些钻石被偷了吗?”皮拉尔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被偷了?”
“对,你知道可能会是谁拿的吗?”皮拉尔点点头。
“噢,是的。”她说,“一定是霍伯里。”“霍伯里?你是说那个男看护?”“对。”
“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因为他长着一张贼脸:他的眼睛像这样,骨碌碌地转来转去。他走路很轻,又在门外偷听,他像一只猫,而所有的猫都是小偷。”
“哦,”约翰逊上校说,“我们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我知道今天下午一家人都在你外祖父的房间里,而且说了一些——呃——气话。”
皮拉尔笑着点点头。
“对,”她说,“非常好玩。外祖父把他们气成那样!”“噢,你喜欢这样,是吗?”
“对,我喜欢看人们发脾气,我非常喜欢。可是在英国,他们不像西班牙那儿的人那么容易生气,在西班牙他们会掏出刀子,又叫又骂。在英国他们就不会怎么样,只是脸涨得红红的,嘴巴闭得紧紧的。”
“你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吗?”皮拉尔看起来很犹豫。
“我说不好,外祖父说他们都不怎么样——他们都没孩子。他说我比他们哪一个都强,他喜欢我,特别喜欢。”
“他说了什么关于钱或是遗嘱的事吗?”“遗嘱——不,我不这样认为。我不记得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都走了——除了希尔达——那个胖的,戴维的妻子,她留在后面。”
“噢,是吗?”
“对。戴维看起来特别可笑,他浑身都在哆嗦,噢!那么惨白。他看上去好像要生病似的。”
“而后来呢?”
“后来我去找斯蒂芬,我们跟着留声机跳舞。”“斯蒂芬·法尔?”
“对,他从南非来——他是外祖父合伙人的儿子,他也很帅,棕色皮肤,大个子,他还有很美的眼睛。”
约翰逊问道:
“案发的时候你在哪儿?”“你问我在哪儿?”“对。”
“我和莉迪亚一起去了客厅,然后我就上我的房间去化妆,因为我还要和斯蒂芬去跳舞。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每个人都在跑着,我也跑去了。他们正在试着把外祖父的门砸开,哈里和斯蒂芬一起干的,他们都是很强壮的男人。”
“是吗?”
“后来呢——砰的一声——门倒了——我们都往里头看,噢,惨不忍睹——所有的东西都被碰翻了撞倒了,而外祖父躺在血泊里,他的喉咙被割开了,像这样,”她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一个生动的戏剧化的手势——“一直到耳朵根底下。”
她停了一会儿,显然很满意自己的叙述方式。
约翰逊说:
“那血没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她瞪着他。
“不,为什么呀?人们被杀的时候总是会有血的。噢!那儿到处都是血!”
波洛说:“有什么人说什么了吗?”
皮拉尔说:
“戴维说了句特别可笑的话——是什么来着?噢,对。上帝的磨坊——他就是这么说的——”她又重复了一遍,强调着每一个词——“上帝——的——磨坊——那是什么意思?磨坊是用来做面粉的,不是吗?”
约翰逊上校说:
“啊,我想现在没有别的事了,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
皮拉尔顺从地站了起来,她朝他们每个人投以飞快而迷人的一笑。
“那么,我走了。”她出去了。
约翰逊上校说:
“上帝的磨坊磨得很慢,可它们磨得特别细(这是一句英国谚语,原文为:The mills of God g rind slo wly,but th e ygr ind exceed in g s ma ll.意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处为了使皮拉尔的话好理解,故采用直译。——译注。)。戴维·李竟是这么说的。”
15
门又开了,约翰逊上校抬起头来,一时间他以为进来的是哈里·李,但当斯蒂芬·法尔走进房间里的时候,他才发现了自己的错误。
“请坐,法尔先生。”他说。
斯蒂芬坐下了。他的目光冷静而机智,从三个人的身上一一扫过去。他说:
“我恐怕对你们没有什么帮助。不过,要是有你们觉得有用的事情,请随便问吧。也许首先我还是最好解释一下我是谁。我父亲,埃比尼泽·法尔,是西米恩·李以前在南非的合伙人。我这是在讲四十年前的事了。”
他顿了一下。
“我父亲跟我讲了很多西米恩·李的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父亲一块发了大财,西米恩·李带着一笔钱回了家而我父亲干得也不错,我父亲总对我说,我到这个国家来的时候一定要来拜访李先生。有一次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可能都不知道我是谁,可父亲嘲笑了我的想法。他说:‘当两个男人像我和西米恩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他们是不会把对方忘掉的。’嗯,我父亲几年前去世了。今年我第一次到英格兰来,而我想我最好听从父亲的建议来拜访李先生。”
他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说下去:
“我到这儿来的时候不由得有点儿紧张,可我其实没必要那样的。李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并且一定坚持要我留下来和他的家人们一起过圣诞节。我怕我会打扰他们,可他根本就不许我推辞。”
他很不好意思地又补充说:
“他们对我都非常好——艾尔弗雷德·李先生和夫人对我好得不能再好了。这样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我为他们感到非常难过。”
“你到这儿多长时间了,法尔先生?”“从昨天起到现在。”
“你今天见过李先生吗?”
“是的,我今天早上和他聊了聊。他那时精神很好,渴望听到关于很多人和好多地方的事。”“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的。”
“他对你提过他在保险箱里放着很多未经切割的钻石吗?”
“没有。”
他在前者开口之前又加了一句:
“你是说谋杀与盗窃有关吗?”
“我们还不能肯定,”约翰逊说,“说到今晚的事情,你能告诉我吗,你当时在干什么?”
“当然可以。当女士们离开餐厅之后,我留下来喝了一杯葡萄酒。后来我意识到李家的人有家庭事务要讨论,而我的在场妨碍了他们,所以我找了个借口就离开了他们。”“你后来去干什么了?”
斯蒂芬·法尔靠在他的椅背上,他用食指抚摸着下巴。他的声音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