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贞观三年，太宗皇帝优宠预告其“作太平天子”的道士王远知。自此之后，虽说道佛平分秋色，然而各处更以“三清”为信。
比起寂然默默的僧众，凡有村庄处必见道士，人人必以礼相待。更兼各地风调雨顺，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无论信之与否，倒也能安生立命，则信者更甚。
且说白云山下，有一个小镇，名曰白云镇，赋轻捐薄，又无杂税。无论是商是农，无不家道盈实。镇西南有座道观，是学那高祖皇帝在那羊角山修建的老君庙，取名伏唐观，祠祀老子。道观边上有一家私塾，教书的是村里一个老童生，一辈子没这仕途命运。老来潜心修道，住进伏唐观。但看着村落里孩童懵懵懂懂、愚钝未开，便志愿教学，各家送孩童读书，愿送米粮者可以、送钱财的亦可。
这老童生教导孩童识字尚可，偶尔做些酸掉大牙的诗歌，连他自己都受不了。这些孩童识字看的都是什么书，《字林》、《尔雅》《说文嚼字》。这些书哪里能显出老童生的渊博，老童生便在教课时时常讲讲张道陵天师等修身养道者的轶事，让这孩童从幼时便受道家思想影响，潜移默化，无不对修道成仙抱有执念。
且说这一日，日头快到晌午，孩童各自回家。途径一处茅厕，臭味难闻，苍蝇横飞，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一个道士。经过孩童身边，无不捂鼻奔走，受不了老道身上的酸臭，想来有几个月不曾洗漱，泥垢满面，头发扭结。径直走到一个小童身边，笑眯眯地看着那个小娃儿。那小娃儿倒也胆大，盯着老道，不声不吭，只等老道作许表示。
老道伸手摸了摸那小娃儿的脑门，又仔细地看了眉眼。这老道脸上虽不干净，却能看见喜悦之色，只见他高兴地问这小娃儿：“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命里不让五行。老道我今日收你为徒，祝你早日鼎成丹熟，也能成全老道我修成正果，你看如何？”
一帮孩童都在望着热闹，旁边也有几人羡慕不已。但不管如何，全无相信之人。私塾里的老童生早将那些道家仙人说的神乎其神，谁也不曾相信这肮脏道人，全都哄笑起来，更让那小娃儿不知所措。
那道人一脸诚恳，盼着小娃儿拜他为师。只因那到士眼里，这个孩子道基厚重，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可惜那娃儿一个转身，抱着书包就跑，根本就没有半点留恋，把那道人丢在风中，任其凌乱。着实让那道人失望，却不知道，这一跑，日后机缘尽失。
“自生还自灭，无浅亦无深。不悟身非我，难明物是心。”这道人也不恼怒，口中念着歌儿，兀自大步走开，也不理睬其他孩童。
这情景却被一个瘦小孩童看在眼里，你道为何，原来这老道虽说周身臭气熏人，却无虫蝇近身，谁也不曾察觉此事。这顿时让孩童称奇，心道：“这岂非先生所说身有异象之人。”虽说他不懂道为何、仙为何，却知道这张天师能骑猛虎、降孽龙，不死不灭，身怀奇术，有奇术者必有异能。好奇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觉的缓步跟在肮脏道人后面
在这乡间路上，道士虽是慢走，可这瘦小孩童不敢近前，只敢远远跟着。脚步并不曾停，但他身子并不强壮，跑来跟去，只觉得双腿逐渐酸软，像是绑着铁块，步子迈不出去。孩童步子越来越小，老道歌声越来越远。一直到看不见这老道背影，孩童顿时哭了起来。刚刚满怀希望，现在连人影也不见了，心里不知该如何怨自己，只能埋头哭泣起来。
忽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娃儿，为甚哭泣？是谁欺负你了？”瘦孩儿抬头看时，竟是肮脏道人，不知他如何能这般迅速的回来。既惊且喜间，立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只是抬头看那道人，渐渐停了哭声，嘴里仍是哼哼唧唧。
其实这老道并不曾远走，早就觉察有人跟着，也知道是个小孩儿。刚刚诚挚招徒，不料机缘不合，心里颇有些失望，不料竟然有孩童跟随，心里也是甚为诧异。
老道微笑道：“小孩儿，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为甚么跟着我？”
小孩儿哼哼唧唧地答道：“我叫陆飞，家里管我叫阿毛，自幼跟着杨先生识字，不曾见过世面，见师傅愿意收徒，这便想跟着师傅学习，修道成仙，斩妖除魔，位列仙班。”
这“斩妖除魔，位列仙班”的话，却是听那老童声讲的神仙传里学来的词儿。这肮脏道人仔细观察，心生叹息，原来这陆飞竟是“河图”面相。
此面相相传，上古伏羲氏时，洛阳的黄河中浮出龙马，背负“河图“，献给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后为《周易》。五行之中，以水性之人最佳，面相暗含河图者，此水，能灭火、能流沙、能溶金、能腐木，不成水福，必成水祸。若是修道，却是难上加难。原因何在，天地以五行相生相克，灭五行则违天之道，必为天谴。昔年，陈塘关总兵李靖生有三子，金吒、木咋和哪吒三兄弟，三兄弟皆有河图像，分属金、木、水者。然金吒受如来佛主点化，成前部护法；木吒受观世音度化，做惠岸行者。两人皆未能过三劫五难，幸遇佛家点化，出五行之外，方能得正果之身。哪吒历尽五行苦难，才悟大道，修得真身，方能永镇天门。
这肮脏道人几十年来潜心修道，命里是火性深重，修的是火性道法，得先师点化之后，道心纯粹，一身火性法术，虽不能说通天彻地，却也难于敌手，已入迟暮之年，缺少机缘，金丹难成。便四处寻找这火性河图者，不想相属者错失机缘，相克者紧紧跟随，真是哭笑不得。
这番心思过后，顿觉世事无常，忽然明白：有者为“有”而累，形神欠安；无者以“有”为念，疲于奔命；刻意为之，身心俱累，故可得不可得常念于心，反不如顺其自然，自然者，抱元守一，道法根本。这十年来，迷失于道法之中，反失自我。”
想到此处，肮脏道人大笑起来，面相虽是变幻，心底反而越是清明，天地之间渐做五颜六色，火焰燃起，做光焰无数，汩汩火气顺势冲入心中无限宽广天地，念头从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十六，绵延不绝，能感知万物生长，生灵微动；真气贯彻念头，生成无限火种，如烟雾飘渺，四处散开，再汇聚成小团昏黄火光。肉身经这般焚烧，金丹渐有成熟之意。自己便要加紧温炖，成就元神。
这老道知道自己因近日领悟，竟有得仙体之势，百余年的辛苦，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肮脏道人的感悟虽在天地之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陆飞哪里知晓。
这陆飞察言观色，看着老道十分开心，以为自己这便算是入了仙家的门槛，跟着老道，修道成仙了。赶忙站起来，跪在老道面前，脑袋直往地上磕，口中还叫着：“师父，受徒儿一拜。”话儿还没有说完，陆飞顿觉这头磕不下去，竟有无限力道阻住自己，自己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开，像是碰到被子一般，柔软舒适，身体窍穴，无限舒服。
老道哈哈大笑：“阿毛孩儿，你是老道的机缘，可惜了老道却不是你的机缘，拜我为师，却是不可，我不能收你为徒，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陆飞一听，顿失念头，不知道该怎么办，刚刚希望回来，这次又变成失望。自己一心修道成仙，做那些铲妖除魔、济世度人的大事，好不容易碰到这身怀奇术的老道，心里还不曾断了念头，祈求道：“师父，是不是阿毛做了什么错事，让师父不痛快，阿毛求道，诚心诚意。”
那老道也不言语，只是伸出食指，在空中划出一道火焰，顺势抛入路边河流之中，那火光入了水中，立时熄灭，再无踪影。
陆飞道：“火灭了。”
老道笑道：“这便是我不能收你为徒的道理，你今日不知，日后定然明白！”
陆飞见老道如此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知老道是不可能收他修道，脸上写满失望。陆飞也是坚决，这老道不收他也不打紧，自己不须死缠烂打，这边要往家里回去，只等老道走后，自己再走。
这老道立即明白陆飞之意，顿感此子憨实。忽然想到十余年前，曾巧合得到一部水性道法的内门口诀，自己不能用，也不曾探究。当年自己遇见那人是个巧合，今日陆飞遇见自己也是巧合，陆飞和那人同是水性一脉又是巧合，此正谓之机缘。
老道对陆飞说道：“你若想学道法，找错了人，我的道法于你无用，教不得你，但我有合适你的道法，只是需要你自己领悟，如何？”
陆飞楞了半晌，终于领悟过来，倒头便要下拜，却被老道再次拦住。只听老道说：“我说了，不能收你为弟子，你就不要拜了，徒留师徒名分，枉增牵挂罢了。”
陆飞听那老道说话，口中道：“道长不肯收我为徒，定是我资质不好，道长肯教我，我便给道长磕几个头。”说完之后，又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
老道也不解释，伸手在陆飞手上写起字来，手上半点痕迹没有，陆飞心中纳闷，不知道老道做什么，但也不敢有所疑问，只能任那老道施为。老道写完，笑眯眯地对着陆飞说道：这法儿，我写在你的手上，你晚上睡觉之后才能练习，睡觉之前，必须脑中空明澄澈，没一丝思虑。然后敛身侧卧，鼻息绵绵，魂不内荡，神不外游。”当下传授了呼吸运气之法、静坐敛虑之术。
一切传完，老道忽然正色对陆飞道：“今日我和你之事，包括你日后梦中一切，均不可为外人道。可否？”
老道如此正色，不似刚才，心里自然明白，跪在地上，左手伸出三指朝天，双眼紧闭，口中发起毒誓，只说自己倘若说出半点，便要如何如何等等。说完之后，准备问那老道些事儿，睁开眼睛身边没有半个人影，刚才之事，恍如梦幻。
陆飞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刚才的事情让他难以相信，但自我安慰道：老道长身怀奇术，手能生火，是仙一样的人物，若要消失，岂能为自己发现。这样想来，心下着实欢喜，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
且不说那肮脏道人因近日机缘，日后有大成就。只说陆飞回到家中，也不提那道士事情，回来时已过晌午，随便吃点饭菜，便赶往学堂去了。
在学堂里，众人都在议论那个肮脏道人，各人各显自己见识广，这个说道人法术强，身上怎么可能如此肮脏；那个又说这老道本是个骗子，骗了小孩儿去喂虎豹豺狼；也有的说，好道士便该在道观之中念经打坐，出来弄得脏兮兮的定然是坏道士，是骗银子的。这陆飞听了也不言语，心想：若那老道如这般说的一样，自己怎么能在这里坐着。
当晚陆飞依言试行，起初思潮起伏，难以归摄，但依着那道人所授缓吐深纳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渐感心定，丹田中却有一股气渐渐暖将上来，这股气自身体各自聚集，积于丹田，又顺丹田游走，全身各处无不暖和，这阵暖意熏得陆飞睡意顿生，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睡着了。
此时正值早春，天气尚寒，陆飞父母同两个哥哥早早入睡，竟不知陆飞只穿件贴身衣物，便睡了过去。早上大哥过来喊他起床，见他如此睡着，心里有气，一个巴掌下去，把那陆飞从梦中惊醒，口中兀自骂道：“你这个破孩子，你若冻坏，家里可没有钱给你买药。”
说完摸了摸陆飞额头，并未有恙，又骂骂咧咧开来。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大哥又把这事儿跟爹娘告状，家里为这事又说他一通。陆飞只好辩解道说昨晚盖上被子，但是却热的受不了，不知不觉就把被子踢开，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冷。家里谁肯相信。
且说昨晚，陆飞盖被子是撒谎，但是确实感觉到周身发热。原来陆飞迷迷糊糊睡着之后，识海之中，竟像是什么都明白一样，那些字自己似乎背诵千百遍一样熟悉，一片模糊之中，陆飞就在那里感受水之氤氲。陆飞看不见水，只能在感觉到自己确实实在水中，水包裹着他，却不受他控制，他努力想控制这一切，却并不如愿。
在那学堂，席地而坐，陆飞不自禁按照那道人教导的做法，更觉周身温和，眼睛能见微小之物、双耳能听微细之声，呼吸吐纳，似乎天地开阔，一切可触。周身窍穴震动，似有一股气不断冲击丹田，那暖暖的气越积越多，若是醒来，自觉神清气爽，不觉有它。
陆飞就在这样的日子里过了春夏，夜晚修习那道人所传真法，白天在学堂呼吸吐纳、打坐，静坐敛虑。虽是这般辛苦，陆飞的能力仍是平平。这是为何？原来这真法不过是引导之法，更需修习者自身感悟，陆飞又无师父教导，其中关卡自难突破，何况小孩子尚****，如何知道红尘之困，感受自然之道。而那呼吸吐纳不过是凝练真气，丰盈自身的功法罢了，陆飞舍本逐末，他见梦中之法难以突破，便主攻呼吸吐纳之法，不过夯实基础，何能有突破？
陆飞虽也觉自己长进不大不快，虽说不哀不怨，倒也颇有心急。唯一的收获是这半年多的修习，身体不再如小时候那般孱弱。
却说进入深秋，陆飞越发觉得自己感受那片水域的能力越来越慢，几尽停滞。陆飞虽是沉稳性子也不免有些急躁。这日学堂里老童生在授课之余不免又讲起了修道之事，陆飞本因道法停滞不前无意听讲，正在迷蒙之际，却听得见那老童生讲道：“众人处上，水独处下；众人处易，水独处险；众人处洁，水独处秽。所处尽人之所恶，夫谁与之争乎？此所以为上善也。”
陆飞前面没有听见，这番话听后，大惑不解。
旁边的黄宽马上扯着破嗓子喊了起来：“那水莫非不愿与众人一起，那众人岂非喝不上水了。”众学童听后，哄堂大笑，拍桌子不在少数。实是老先生慈爱有加，严厉不足所致。
老先生听后，竹棍拿出，朝那黄宽的脑袋轻轻敲上一下，止住众人哄笑，仍是耐心地对着小孩儿们解释道：此水，乃是怀有水之品格的人，上善若水者，水之品格便是最高的善行。当年尹喜见到紫气东来，太上老君骑青牛而至，沿秦岭终南山神仙路西行，苦苦哀求，方有《道德经》，此仙法也，当修炼者以仙法服侍权贵，此位高高在上，真正的仙者不屑于此，宁愿处下；昔日张道陵仙长受太上老君降命为天师，除八部鬼帅，斩蜀中六魔，自身困厄十载，此事凶险无比，天下仙家无数，除妖非龙虎山不可？张天师独身涉险为苍生，岂非品格高尚；淮南子刘安仙长，人言其有谋反之心，但他不辩不解，仍是一心修仙，终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真正的仙人品格高尚，他们心怀苍生却不去苛求名利，匡护正义却不要求回报，做自己的事情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这种品格就是神仙一般的品格，你们就要像神仙学习这种品格。”这番说辞，倒也有几分道理，可惜强词说理居多。
老先生来回走动的解说，经过陆飞旁边，看到陆飞模样，不由气来。你道为何，原来陆飞每每上课便是闭目养神，凝神敛虑，竟被老先生认为是在睡觉，今日倒是睁大眼睛，脸上全是迷茫之色，枉费自己口干舌燥地解释。竹鞭朝他头上点去，口中愤怒不息：“如你般驽钝，更要修水之品德。”
陆飞见先生动怒，立即点头：“遵先生教诲，学生驽钝，定然慢慢体会先生之意。”
那个聒噪的黄宽犹自不服，又站起来说：“若是如此，岂非有违先生之说，天下尽在五行之中，那水便是无上至高，其他便是低微在下，怎么又相生相克？”
这老先生眼见黄宽刁钻问题不断，却不不怒，心道：此子举一反三，聪慧有加，自己更要为他答疑解惑。于是走上座位，耐心解释道：“水之品德，不避艰难险阻，平静心境，有韧性，有耐性，涵养有度，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能屈能伸，大度包容，可亲也；金性之坚固，品行刚毅诚信，才负民望，可信也；木不择环境，落地生根，经风雨，见世面，生长不息，忠于职守，可靠也；火，品性炽热而上扬，斗志昂扬、积极向上、锐意进取，可为也；土性之墩厚，默默奉献、忍辱负重、宽厚待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可敬也。”
这一番话，颇有几分道理，黄宽再不胡闹，仔细揣摩先生之言。陆飞倒是有几分明白，想那肮脏道士曾言自己不适合他的道法，莫非道法也具有五行区别，自己梦中默念道法，便觉自己身在水中，能感受水之氤氲，莫非我学的道法是那五行中水的道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