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那大红琵琶眼看就要迎面砸中小西行长!
练光亭内的众人,包括小西行长、沈惟敬、甚至唐卫轩和众多倭将在内,谁也没能在这片刻之间反应过来,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直愣在当场。
小西行长也是满脸错愕,望着直奔自己而来的琵琶已到了桌前,根本已无暇躲闪,只好本能地抬起双臂,试图护住自己的面部。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只见小西行长的眼前似乎有道寒光自上而下、直劈下来。
“哗-啦-”一声响,众人都以为这琵琶肯定是砸中了小西行长的头部,虽然琵琶很难直接砸死人,但是这猛地一击,小西行长肯定也是头破血流!坐在后排、看不清情况的倭军将领纷纷站起身来,准备过来护卫主将。
但是坐在近前的众人却是个个被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刚才那“哗-啦-”一声,并非是小西行长被击中的声音,而是不知又从哪里飞出了一把匕首,自上而下、将飞来的琵琶直接钉在了小西行长面前的餐桌上!
但是琵琶的来势太猛,还是借着剩余的力道,砸倒了桌上的酒壶碗碟,所以发出了“哗-啦-”一声,洒了桌后的小西行长一身,连一旁的沈惟敬身上也被洒了不少。
小西行长惊魂未定,仍用两个胳膊挡在身前,瞪大了双眼,紧盯着被钉在桌上的大红琵琶,一时还没能完全回过神来。
这时,一道轻盈的紫色身影忽然从天而降,刚刚好落在了桌子前,矫捷地手持又一把匕首,摆出了防御的姿势,正好挡在了小西行长的正前方,将其护在身后。
这紫衣人虽然半蒙着面,但从那矫捷、轻盈的身手,以及随之飘来的、薄薄的恬淡香气上,唐卫轩一下子就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没错!就是昨夜先着一身紫袍乔装青楼女子、后又悄悄潜伏在自己房间内的那个蒙面女子!
看她将小西行长护在身后的姿势、再联想到桌上将琵琶牢牢钉住的匕首,这个蒙面女子一定是之前一直潜伏在这练光亭的房梁之上,见到情况紧急,才突施匕首,挡住了直砸向小西行长的琵琶,而自己也随即跳落在地,护在了小西行长身前。
“忍.忍者!”同样受到惊吓的沈惟敬,六神无主间,见面前又猛地跳下来一个身手矫健的蒙面人,脱口而出了这么一个词。
忍者?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语的唐卫轩还未弄清沈惟敬的意思,所有的注意力又被眼前的另一幕所完全吸引。
其实,当看清被钉在桌上的是那把耀眼的大红琵琶时,唐卫轩心里就已经明白了是谁掷出了这倾力一击,此时再也顾不上去看小西行长和沈惟敬,直接扭头去找桂月香的踪迹。
待转过头来,眼前的一幕已经超出了唐卫轩、乃至众人的想象:
只见桂月香手握一把红色的匕首,从右手到刀柄、再到刀刃,俱已是淋淋鲜血,甚至桂月香的白色长裙上,也被血迹沾湿了一大片。而在桂月香的一旁,还有一个人捂着脖颈处的刀伤、倒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口气.此人正是那个黑甲倭将!
此时的黑甲倭将,两眼空洞洞地望着前面,眼中已失去了焦点,只剩下满脸的不解与遗憾,右手还在徒劳地捂着血流不止的脖颈处,却根本止不住那鲜血喷涌不停。在座之人大多久经战阵,见到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必是利刃已深深伤到脖颈处的大动脉,纵是华佗再世,也是难以挽回了。
站在黑甲倭将一旁的桂月香,那面无表情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任何的温柔,只剩下熊熊的复仇火焰从两眼中喷射而出,让人不寒而栗。
谁也不明白,为何面前这个原本看似柔弱无力的朝鲜女子,如今怎么会手执利刃,亲手格杀了小西行长的副将、第一军团的第一勇士!
练光亭内一时再次寂静无声。
桂月香身后的那另外两个女子早已丢下乐器、被吓得躲到了亭外。亭内亭外的众多护卫一来没有得到主将的下令,二来还未弄清到底在这片刻之间发生了什么。见主将遭袭、黑甲倭将也倒在了血泊之中,命丧当场,无论是谁,一时都是心存畏惧、裹步不前。
面对着众人警惕而畏惧的目光,桂月香只是扫视了四周一眼,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唐卫轩的身上,只那意味深长的一眸,唐卫轩已经大致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不知道是小西行长刚才最后那句话的缘故,还是刚好出现的众将只顾讪笑、掉以轻心的良机,桂月香都牢牢抓住了这个众人疏于防范的机会,果断地将怀中的琵琶直接倾尽全力甩了出去,直砸向坐在不远处、正对着自己的小西行长。同时抽出了暗藏于琵琶、或者身上的锋利匕首,趁着众人、包括黑甲倭将都伸长脖子、看向主将小西行长的时机,一挥刀就直接切开了坐在近处的黑甲倭将的脖颈。待众人回过神来时,黑甲倭将已经软软地跌倒在地,即将断气。
众人多少还有些不解,为何桂月香会忽然奋起发难、“刺杀”小西行长,同时又当场手刃了一直对其多有照顾的黑甲倭将。
但是唐卫轩还依稀记得昨夜两人的谈话,黑甲倭将不除,“议和”之事难成。只要三人身死,小西行长很可能会无路可选,只好先发制人、主动攻击大明。不仅将战火烧到了大明疆土,也为后面的其他倭军主力赢得更多镇压义军、筹备进一步侵略的时间。想必昨夜之后,桂月香已是下定了决心,为大局计,亲自出手,舍命也要为朝鲜、为大明、也为唐卫轩除去这个巨大的威胁。
终于回过神来的小西行长简直怒不可遏,黑甲倭将虽然平时常常不尊号令,甚至公然违背自己的议和之谋,但他确实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勇将。如今竟被一朝鲜女子所杀,在自己的面前仰面倒地,气绝身亡.
看着桂月香投来的平静目光,小西行长不得不回想到刚才自己最后所说的那句话:看来即便是朝鲜人,也不一定都是软骨头。面前这毫无惧色、镇定自若的桂月香,就比那些甘愿投降的朝鲜降军将领,硬挺了不知多少倍。
深知自己已必死无疑的桂月香,也没有再多做出什么无谓的攻击,只是又扫视了一眼练光亭外连绵的青山、无尽的大同江水、与这雄壮的平壤城.眼中似乎对这片生养、哺育了自己的土地依然充满眷恋与不舍,最后,朝着苍天泯然一笑。
不好!唐卫轩再也不顾旁人的反应,正待越过身前的桌子,阻止桂月香。
却见桂月香手中那团艳丽的红色火焰,已直直插进了桂月香自己的心口。胸口雪白的长裙上,开出了一大朵不断绽开着的红色血花。
桂月香持刀自刃后,也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虽然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唐卫轩还是一脚踹开了面前的桌子,一个箭步冲到了桂月香的身前,扶住了已经毫无力气、奄奄一息的桂月香。
眼见这女刺客已用匕首自裁,亭内的众人也不禁慢慢围上前来。
此时的桂月香,已经平静地闭上了双眼,但是口中依然还在碎碎念着,不知是说给小西行长等倭将的,还是唐卫轩等大明使者的:“我朝鲜.千里江山虽小,却也是.延绵数百年的家园.国家今日虽已败落,满目风雨飘零.待来日,定还会有人再重整故土.复我.河山!”言罢,便轻轻一歪头,在众人的环视下,沉沉地倒在了唐卫轩的臂弯里,香消玉殒,再无气息.
翌日酉时,小西行长率倭军主要将领,在七星门为沈惟敬三人送行。
沈惟敬依然是天朝上使的架子,临别也不忘再与小西行长依依不舍地多攀谈几句。孙世禄背着双方议定好的议和书,等在沈惟敬的身后,随时盼着出发返程。
只有唐卫轩,一身肃穆,不拘言笑,只是静默地立在沈惟敬一侧,一言未发。
临别之时,小西行长还特意向已经拨转马头的唐卫轩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唐将军也请一路保重,愿两国永远和平,再也不用在战场上与唐将军相见。”
唐卫轩却只是拨回身来,拱手一礼,一脸正色地回道:“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随后,便再次拨转马头,跟着沈惟敬和孙世禄奔出了七星门。身后只留下满脸不解之色的小西行长等人,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也弄不清唐卫轩这句话的意思。小西行长没有明白,唐卫轩真正想说的,其实是这句话的后半句:
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小西行长更不知道,昨天夜里,就在唐卫轩回到大同馆自己房间、确认四下无人监视后,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取出了怀里的那个香囊。
如果桂月香是决意赴死的话,那么今日早上床头留下的那个香囊,就很有可能是她刻意留下的最后遗物!
果然,唐卫轩打开香囊一看,里面竟藏有一张小小的纸条。待唐卫轩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小声默念着上面几行清秀的小字:
良宵如梦纵欢笑,今朝醒,依旧江河泪。
一寸山河一寸血,弱女子,亦知家国恨。
今世无缘长相伴,待来生,再与将军醉。
这想必是桂月香早上起身后,暗暗下定了赴死的决心,才仓促写下的绝命遗言。藏于自己随身的香囊中,留给了仍在熟睡中的唐卫轩。
嗅着香囊上还隐约散发出的那熟悉的桂花香气,再回想起今日练光亭内桂月香香消玉殒的那一幕,唐卫轩不禁又一次抿紧了嘴角,却依旧止不住自己的潸然泪下。过了半响,才默默收起了纸条,小心地放回那个精致的香囊内,再将香囊置于自己贴身怀中。
窗外的月光,如前夜一样清澈透亮,屋内的唐卫轩,却是一夜始终无眠。
三人骑着来时的马,一路向北奔出了平壤城,直到一处山坡上,才减下速来。孙世禄首先忍不住停下马,向平壤城再次张望,确认倭军是否还有追兵跟来。沈惟敬同样停下马,对此次“议和”大获成功兴奋不已,坐在马上,放眼天际,志得意满,豪气干云。
唐卫轩也随之勒住胯下坐骑,回望着身后的平壤城:夕阳的余晖下,这百年古都静谧而又雄壮。在这座城里,留有唐卫轩太多的记忆,短暂而又沉重,一个个值得铭刻的身影,直在眼前,挥之不去。胸中壮怀激烈,但唐卫轩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再一次带着无限的遗憾和悲伤拨马远去。尽管背对着平壤城,唐卫轩依然可以感受到在那背后宁静的平壤城中,还有无数道殷切的目光在望着自己,似乎还在依依不舍地盼望着他下一次的重返。那目光的主人属于史儒、大明的三千将士、无数的平壤百姓、还有.那个已经永远逝去的、如桂花般婀娜的身影.
其实,唐卫轩并不知道,在远处的七星门城楼上,的确还有一个轻盈的身影,正身披紫袍,目送着唐卫轩三人渐行渐远。
晚霞中,那即将消逝在天际的矫健背影已经模糊不清,但不知为何,依然让人感到坚定和执着,似乎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正预言着不远的将来:
待明朝,千军万马压城日;
誓必返,大明王师卷土来!
(第二章·山雨欲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