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坐在上首的沈惟敬猛地站起来,向着自己面前的唐卫轩拍案怒斥道,“国家大事前,岂容汝逞此匹夫之勇!不分轻重,肆意妄为?!”
被沈惟敬这么一呵斥,唐卫轩的脑袋倒是冷静了一些。自己一腔热血答应比武决斗,的确没有考虑过这比武是否会影响到议和之事。
孙世禄也在唐卫轩身后拉着他的袖子,小声提醒道:“唐兄,切莫冲动行事。如若比武,无论胜、败,皆于我大明不利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啊,如果比武胜了,在座的小西行长和倭军众将面子上自然挂不住,若是再顺便杀了黑甲倭将,难保他人不会借机寻仇,而出现更多企图阻挠议和的倭将。如果自己败了,尽管沈大人可能不会在意自己是否会受伤丧命,但是大明的天威尽失,开始小觑大明的倭军众将很可能会纷纷倒向支持立即北进、攻打大明的意见。
总之,无论胜败,不仅自己三人的性命堪忧,“议和”大事也很可能会因此功亏一篑。相比于此,黑甲倭将的命自己是否要今日取,实在是无足轻重了。
想到这里,唐卫轩也不由得感觉自己是过于唐突了,也难怪沈惟敬赶在小西行长表态之前,抢先喝止了自己。其实,这话不仅仅是在警告自己,同时也是把“轻重”二字暗暗说给一旁的小西行长听的。
小西行长自然也不是傻子,当然明白沈惟敬的意思。其实不用沈惟敬善意“提醒”,身为统领一军的主将,小西行长又岂会捏不清轻重呢。
当场胜了、甚至杀了唐卫轩,旁人也会说自己是以众欺寡、胜之不武,手下这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部将也会更加轻敌,抱团怂恿自己迅速北上攻击大明。若是当着自己这个主将的面前,第一军团的第一勇士不幸败给了唐卫轩,这不仅会让第一军团颜面尽失、士气低落,自己今后在日本国内也别想再抬起头来,轻则被撤职回国、重则会被勒令切腹谢罪!
更令人担忧的是,平壤、甚至全朝鲜的百姓都会纷纷传扬此事,复国的希望之火一旦冉冉烧起、到时自己的第一军团恐怕连平壤都难以控制了。
所以,小西行长看向黑甲倭将的严厉目光比沈惟敬看唐卫轩的目光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场举起酒杯,狠狠摔在黑甲倭将的面前,“啪-啦-”一声脆响后,就是一番倭语的厉声喝斥!
见主将再次发怒,周围本来还打算跟着凑热闹的倭将只好纷纷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虽然大家都觉得非常遗憾,但是再也无人敢支持比武之事了。
就这样,唐卫轩和黑甲倭将两人在各自上司的斥责中,尽皆悻悻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尽管两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心有不甘的表情,但是唐卫轩的心中多少有些庆幸和后怕。
幸亏被及时制止,否则后果真的难以想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待我大明王师卷土重来之际,还怕没机会在战场上和这黑甲倭将一决雌雄吗?!
经过这一番折腾,练光亭内的气氛多少又有些冷清和尴尬了。
老僧景辙玄苏忙伸手招过来一个侍女,低声嘱咐了两句。侍女退出后没多久,就有几个侍卫抬着凳子进来,摆在了亭内中央。
随后,又是几个熟悉的身影,轻飘飘闪进了练光亭内。众将抬头一看,脸上不禁又都露出喜色。迎面手持乐器步入练光亭的,正是在昨夜晚宴上曾演奏过的桂月香等人。
再次现身的桂月香,今日身穿一袭白裙,上面系有黑色的丝带,既颇有朝鲜的民族特色、和昨晚的装束比,又显得别样的肃穆、庄重。
能够在练光亭再次见到桂月香,对于唐卫轩来说,虽是情理之中,却也属意料之外。见桂月香缓缓向这边走来,再联想到昨晚之事,唐卫轩不禁有些复杂、纠结的心情。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不可能问一下对方,昨晚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太可能把香囊还给对方。唐卫轩只好忐忑不安地看着桂月香在向沈惟敬与小西行长施礼后轻轻地坐下。
还好,桂月香坐下后只是静静地调着那大红色琵琶的琴弦,未曾向唐卫轩这边看过一眼,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
为何不看过来一眼呢?难道,昨夜只是一场梦,其实什么都没有真正发生过?本不太愿意直面对方目光的唐卫轩,见桂月香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存在,反倒觉得心中有些隐隐的遗憾和惆怅。
待到管弦齐奏,一派祥和气氛焕然而出,小西行长和沈惟敬再次领头提议敬酒,向千里之外的大明天子万历皇帝、与倭国的太阁丰臣秀吉致敬。众人纷纷起身,亭内重新活跃热切起来,无论是大明、倭国日本还是朝鲜的武将,共同一饮而尽。在优美音乐的伴奏和沈惟敬、小西行长的刻意引导下,方才尴尬的一幕终于是过去了,大家再次相互敬酒、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因为练光亭此处四面透风,桂月香的琵琶声自然也会受到些外界杂音的影响,而且此次所奏的乐曲也不像昨晚的《十面埋伏》那样紧张又凝重,所以大多数人这次也没太仔细听这乐曲,俱是在三五成群的饮酒作乐、享受着上好的美酒佳肴。
唐卫轩没有太多心思继续饮酒,其实自打早上起来之后,头还是微微有些昏的,否则刚才按照自己的性格,也不会那么冒失地丝毫不经考虑就主动想要应承下对方的比武,如今实在不想再饮,只是静静地看着端坐在不远处的桂月香。虽然对方自始至终从未向自己投过来一眼,但是唐卫轩依然乐于安享这种平静的凝视,渐渐地,甚至忘却了周围的嘈杂。
小西行长其实此时也在暗暗观察着唐卫轩,言语间曾几次试图从一旁的沈惟敬这里套出唐卫轩更多的底细来,但是这沈惟敬口风甚严,对关于唐卫轩之前的各种经历全部装作不知。
小西行长内心不由得暗自骂了沈惟敬好几回:这个老狐狸,掩饰地倒是滴水不漏,我不信你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小西行长还真的是冤枉沈惟敬了。虽说沈惟敬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便知道唐卫轩的底细,也不愿意多提,但是沈惟敬自己对唐卫轩的来历本也是一无所知,自然无从谈起。为了不出纰漏,被小西行长看出自己的底细,沈惟敬只好装出一副似乎什么都多少知道的样子,但又左支右吾,不肯据实相告。
这一切,孙世禄倒是都看在了眼里,只是暗自觉得好笑。
而唐卫轩的心思全在桂月香身上,压根儿也没留意小西行长和沈惟敬的谈话。
试探了半天,见沈惟敬“遮遮掩掩”不肯说,小西行长干脆直接转去问唐卫轩:“唐将军.”
唐卫轩在孙世禄的提醒下,终于缓过神来,见小西行长有话要说,毕竟不能失了礼数,忙一拱手:“唐某在。”
“唐将军,那日长庆门外激战,将军最后竟可以从重围中脱身而去,令人敬佩。”小西行长微微颔首,想试探着问一下唐卫轩究竟是如何脱身的。
“不敢当!唐某能够脱身而去,全托我大明皇帝陛下洪福齐天。相比于唐某,在长庆门外背水列阵、不畏**、英勇殉国的二百余大明将士才更值得天下义士景仰。”唐卫轩却避而不答脱身之法,只强调当日史儒所部的英勇奋战。
听出了唐卫轩也有回避之意,小西行长索性不再追问脱身的事情,单问史儒所部:“当日领兵于长庆门外的大明将领,不知尊姓大名?丝毫不逊色于鄙国的一流将领啊。”
尽管之前已经提过史儒的名字,唐卫轩也不吝啬再说一遍这位前辈将领的名讳:“乃我大明辽东游击将军--史儒。”
“嗯,我会记住这位英雄的名字的。无论敌友,勇士的英名都不该被遗忘。”小西行长郑重点了点头,似乎脑中又回忆起了当日的那场血战,片刻后才又重新用倭语自言自语道:“大明军队的战力确实非同一般啊,不愧是天朝上国,和朝鲜人比起来.哼哼.”小西行长的话音虽不大,但是在座的诸人也大都听清了主将所说。几个朝鲜降将脸上一片通红,只好当作压根儿没有听到。而大多倭军将领也都跟着讪笑起来。只有唐卫轩和孙世禄不明白小西行长在那里嘟囔些什么,一头雾水地看着亭内的众人。
只听“嗖--”的一声响,一片笑声中,任谁也没有想到,忽然间竟有一个大红色的琵琶横空飞出,众目睽睽下,直奔着小西行长的面额飞速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