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迂回,尘云观内部倒不像是一个寻常的道观,更像是某个布置十分精致的江南庭院。其中怪石嶙峋,长廊之上高挂着一盏盏素白的灯笼,偌大一个道观,除了方才前来应门的那个小姑娘之外,竟然再没有一个人伺候着。
一路径直往道观深处走去,只有一点飘摇的灯火照亮眼前之路。乾武的脚步不疾不徐,似乎十分熟悉里面的布局。
在尘云观深处,三清道尊怜悯的望着跪在地面的青衣缠枝纹长衣的女子。她手中拈着三柱清香,口中默默的祝祷着什么,一直到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她才抬起头来回望了一眼。
“皇上万安。”女子低眉,缓缓站起了身将手中的素香插在了香炉前,这才俯身对着身后的男子行了一礼,“风寒露重,皇上还请小心龙体。”
乾武原本冷冷的眼神逐渐变得柔和起来,这屋子焚烧的素来都是檀香,萦绕不散,连同樱碧起身那一刻带动的微弱气流都卷起淡淡的一阵香味。原本疲惫不堪的心灵像是暂时得到了休憩,乾武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下之大,朕竟然只有到你这儿才能喘口气。银山还有没有,为朕再去泡一壶来。”半人高的三清道尊像在熏香之中面目逐渐变得模糊,乾武皇帝素来不信神佛,此刻也毫无忌讳,随意转进了内室便坐了下来。
“上次还剩下一些,皇上来的正巧。”樱碧也不以为意,跟着她进了内室,里头桌椅床铺俱全,原是樱碧休息的地方,只是没有寻常女子的规范华丽奢靡,全是一些最为简单的用具,其余的便是高高叠起的书堆。
“她似乎已经在那扇门之前消失了,泽儿派人已经去下面找过了,不过没有任何消息,看来的确是不见了。阿碧,看来你这次选中的人……恐怕是要让你失望了。”看着白皙的手指抚过青花瓷盏,原本带着讥讽之心而来的君王忽然变得没了斗志,懒洋洋的说道。
“明日便是最后的期限,如果她不能回来的话,可就别怪朕不留情面了。”
“皇上何必着急呢,明日……不还是有一天的时辰么?”樱碧缓缓笑了起来,滚烫的沸水注入茶盏之中带动一阵芳香扑鼻。碧绿的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恰似宿命无常之极。
“你对她就这么有信心?”乾武挑眉,坐直了身子笑道,“甚至不惜让她为朕去取赤龙花,阿碧,你可知道,她若是真的死了,你才是背后真正的凶手啊。”
“皇上,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我无法离开汤歌王城,而能够前去楚地取回赤龙花的人,这些年来,我也只见过她一个而已。如果事情顺利自然最好,就算她不能胜任,也只能怪她自己没有本事而已。”樱碧始终低垂着头,不知道在向着什么,然而一字一句,却都藏着凛冽的杀机,“而且,皇上如果不信她,又怎么会要她去查当年那桩案子呢。”
一直品着香茗的乾武皇帝终于朗声大笑起来,想起很久之前这个一身素衣的女子是怎样来到自己的身边,十年时间似乎也不过是眨眼流逝,然而故人的面容,竟然一如十年前的模样,丝毫不见摧折,就连着性子,也一样的孤傲冷清,从来不知忌讳。
樱碧只是静静的看着仰天大笑的乾武皇帝,眼中蓦地闪过了一缕怜悯,坐拥天下又如何,这些年来,他真正能够开怀的时刻,又有多少呢?一眨眼,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他的气势越发巍峨如深渊断崖,然而毕竟岁月无情,即便是人间最伟大的君王,也难免抵不过岁月流逝的痕迹。
“我明白,她的确很不寻常,所以我才会用当年那桩旧案试她一试。安德还对我说是否要下旨追杀她,可是朕知道,她并非心有畏惧才逃难而去。”乾武放下手中的茶盏,似笑非笑的说道,“你可是推算出了什么东西,才如此有信心?”
“皇上太看得起微臣了,其实微臣心中一样也没有什么把握。那座大门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皇上心中也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机缘,全在于她自身罢了。”樱碧摇了摇头,星宿运行的轨迹已经被打乱了,她所能看见的,终究也只剩下蒙昧的黑暗而已。
“微臣,怎么,你在怕朕么?十年前,你可从来不在朕面前自称是微臣?”乾武的面色明显有些不悦,原本柔和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僵硬起来。她明明就知道些什么,可是从来不曾对自己提起。可这天下都是他的,他想要知道的,什么人敢瞒他。只有樱碧,只有樱碧……
“皇上不要轻易动怒微妙,万望珍重自身。”樱碧叹了口气,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更何况是这样的千古一帝,心性息怒不定,旁人也难免小心翼翼,“她会不会回来,微臣真的不知道。只是对应她的那颗星宿,显然不曾陨落,既然如此,一切便也成了未知之数。”
对于这样的回答,乾武看来还是颇为满意,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怔了怔,忽然笑道,“阿碧,你说说看,朕的星宿,什么时候会从天上消失呢?”
素来波澜不惊的女子此刻终于变了脸色,有些愕然的看着三十多岁的君王,半晌,才摇了摇头,“皇上春秋鼎盛,万寿无疆。”
“阿碧,怎么现在连你都不在我面前说真话了么。你从来都不怕朕,朕也最喜欢你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乾武的声音很淡,却蕴着说不出的压迫之感。
寿数、寿数……十年来从来不曾提过这件事,今时今日,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么?
“我记得皇上曾经说过,人生短促,终究是有一死,不妨今日尽欢,手握天下,也算不负次生了。”樱碧终于抬起了眼帘,一字一句的说道:“时至今日,皇上为何改变了心意,追问这些虚无缥缈之事?”
沉默在空气之中蔓延,原本燃气的灯烛此刻在风中一吹,也渐渐变得飘摇起来。
“没什么,朕只是觉得害怕而已。”话一出口,樱碧霍然抬起了头,直视着面露倦意的帝君。
“皇上……”樱碧从未想过竟会在乾武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一时喃喃。
然而乾武却似满不在意般的笑了起来,窗外的风吹得越发凶猛了,简直犹如呜咽呼啸一般。
“朕的病拖了这么多年,虽然靠你打理着,一直不曾表露异样。然而别人不知道,朕的身体,朕自己难道还不清楚么。你虽说赤龙花能够根治朕的病,然而多少次午夜梦回朕都觉得荒谬,就算治好了旧疾,朕的性命……其实始终半点由不得自己,是不是,阿碧?”
“朕还有许多事不曾做,这个天下看似平定,然而隐患重重。这些臣子抱残守缺,各地残留的王室依旧声望昌隆。这些人一日不除,朕心一日不安。”
风声呼啸,渐渐在耳中远去。樱碧一直凝视着眼前的君主,终于露出了哀悯一般的神色。即便手握天下的权柄,也依然有无数掣肘的力量。为了斩断这些羁绊,他一生都在为之征战不休,从来没有片刻休息的机会。
“朕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所以朕不能死,你明白么……阿碧。”最后的低语宛如就在耳边响起,乾武直直的看着碧衣的女子,神色锋利如刀。
樱碧只觉得眼前有莫名的眩晕,仿佛十年岁月苍狗都在眼前流逝,她缓缓靠近伸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就像是有烈火在皮肤底下焚烧。过了半晌,她才回应道:“皇上,臣必当竭尽心力,百死不悔。”
“但是,您一定也明白,那个女子身上寄喻着我们所有的希望。”她平视着眼前的君主,一字一句的说道,“那个孩子一定会赶在明日日落之前回来,请您耐心的等待。”
“阿碧,你知道我时日不多。”乾武低笑,铜壶更漏点点滴滴,每一滴都像是敲在他心上一样,“如果她明日在日落之前仍然不知所踪,那就再换一个人了吧。”
“你也应该明白前去采摘赤龙花是何等危险之事,她如果连法华寺下面那条密道都过不去,那么再派她去楚地,也不过是徒劳送死而已。”
“我知道了。”樱碧缓缓阖上了羽睫,似乎还想争辩些什么,然而最后却只是静静端起了手中的茶盏,“那么,就全看她自己的造化吧。不过……”
不过吞食了龙血珠,不应该就这么死去才对。更何况那样桀骜而坚韧的眼神,怎么会就如此轻易的死在密道之中呢。可是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慕琴身上,真的会有所回报么?这一点,就连一向被称为算无遗漏的国师,也毫无把握。
“布谷!”隐隐约约的,像是听见了布谷鸟的声音,那是宫中计量时辰的器物,每过半个时辰便鸣镝一次,发出犹如布谷鸟般的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