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逝飞快,有如白驹过隙。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七年的时间就已经过去了。当年还只是商人的柳彦鸿,如今早已经位极人臣,成了整个大周皇朝的宰相。
那是大周康泰三年,大雨如注。
一直沉默守候在暗处的男子缓缓收回了剑,在他的不远处,一具已经早已冰冷断气的尸体横卧在地,脖颈上被人细细割开了一线。然而还有不曾立死的此刻,用手按住自己的伤口,破口大骂,“叛徒,你们这群叛徒!柳峰柳大人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就算我们启封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一定要将你们的头颅带回去,献祭国主!”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收剑的男子微微蹙眉,然而就在即将出剑的刹那,身后却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一把素色的油纸伞从黑暗尽头飘来,对方手中提着一盏灯笼,走的很慢,然而却让原本垂死的此刻霍然睁亮了眼睛。
“狗贼!”他怒斥道。
“算了吧。”柳彦鸿抬手,示意振非不用赶尽杀绝,“你回去带话给祖父,如今天下承平安康,百姓安居乐业。当年荣国大败,已经是不争之事。他何必非要将子民拖进无穷无尽的战火之中,就为了成全自己一个人的忠诚?”
“你知道什么!大人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要不是当年你吃里扒外,我们的计划怎么可能会失败。还有苏慕琴那个贱婢,她……!”然后最后那句话,蒙面的刺客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那柄锋利的剑已经洞穿了他的心口,让他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而这一次,柳彦鸿却一言不发。
“自作孽,不可活。”振非抽出剑,神色鄙夷,“皇后的名字,也是你配喊的么!”
“走吧。”黑暗的巷道之中,柳彦鸿转过身,随手又递出一把油纸伞给振非,“这些人等会儿自然有金吾卫来手势,这么大的雨,你也不带把伞就出来了?”
“多谢公子。”接过伞,振非倒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然而随即一怔,一时间连忙改口,“不,是谢大人。”
走在前头的男子低低笑了一声,“你喊了我二十几年公子,一时之间让你改口也很难。况且,你叫我公子,也没什么不好。”
振非还是摇了摇头,固执道:“怕旁人听见了,总是起疑的。”
他们当年曾经是荣国的旧民,而如今柳峰,也就是柳彦鸿的祖父,此刻依然在暗中培植着势力,不断派人进入帝都行刺高官大臣。
朝野之中议论纷纷,柳彦鸿如今根基未稳,如果再落人口舌,只怕更加麻烦。
然而男子只是笑了笑,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振非,当年跟着我,你也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吧。如果你还在祖父身边,或许也不必两头为难。要不然,我放你自由如何?江湖天高海阔,你本来便是江湖中人,重回江湖,也是件好事。”
振非微微一怔,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默默道:“公子,觉得振非已经无用了么?”
当年仗剑守护自己身边的侍卫早已经霜华满鬓,柳彦鸿轻轻叹息了一声。此刻整个大周皇朝欣欣向荣,仿佛有无穷的生机从每一寸土地之中焕发起来。荣国的战乱平定,四海太平。慕琴多年来积蓄国力,终于让这个曾经一度风雨飘摇的国家稳定了下来。
但是,和平却只是短暂的。一个国家的长治久安,需要漫长的时间和不断的锐意进取。在缓过元气休养生息之后,杀伐决断的皇后,将自己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帝国最后的毒瘤之上:荣国当年大败,朝野之中的力量溃不成军。然而自己的祖父却在最后的关头,将所有的力量都散落在了民间。
仿佛是水滴落进了深海之中,再也没有踪迹可寻。
但是这么多年来的隐忍,皇后却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就在不久之后,只怕血与火将再次从这片土地上蔓延起来。
“振非,当年的旧人,如今都已经各自东西了,只有你……只有你,一直都留在我的身边。可是,我却担心,再次与我的祖父交锋,你将陷在两难的境地之中。很久之前,你原本是祖父身边的人,然后又成为了我的护卫。这一次,慕琴不会再姑息祖父,我也一样不会手软。”柳彦鸿的目光振非的身上散落在遥远的天际,“所以,振非,不如让我先放你自由。天地辽远,你不必再受到任何束缚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当朝宰相的眸光中透露着十分复杂的神色。有飞鸟在夜空发出凄凉的啼叫,然而却衬得夜色越发幽深难测。
振非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单膝下跪,“当年老爷将我从狼堆里拣出来,我这条命就是柳家的。二十六年的时间,用来报答老爷的救命之恩。可是二十六年之后,振非已经知道自己该效忠的人究竟是谁。”
柳彦鸿肩头一震,眼中有闪烁的光。
看着下属固执的眸光,柳彦鸿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那么,回去吧。”
那场名留青史的斗争发生在大周泰启四年的初春,汤歌帝都里人心惶惶,因为柳峰的杀手越发肆无忌惮,许多大臣在上朝的途中被无辜杀害。而与此同时,昭日皇后却准备去陵园祭祀皇天后土。
那场祭祀遭到了无数人的阻碍,然而皇后却始终一意孤行。民间纷纷传言,静安寺内发现了佛骨舍利,这才是皇后无论如何也要离开深宫亲自前往祭祀的缘由。
被冷冻在皇宫中的燕王,也就是皇后名义上的丈夫,康元皇帝始终昏迷不醒。皇后这么多年来到处搜寻奇珍异宝,希望能够让皇帝再次焕发生机。
这场刺杀就发生在祭祀的路途上,二十多个刺客拼死出手,誓要将妖后击毙掌下。然而任凭外头风雨飘摇血流成河,皇后都始终端坐在凤辇之中,直到暗卫们割下了所有刺客的头颅,皇后才淡淡道:“有赏。”
宰辅的车辇紧随其后,听见那样淡然而困倦的声音,一直以来不动声色的宰相微微皱起了眉。
这么多年来,整个国家像是少年时期叛逆的孩童,到了定身的中年,然而唯有位居在权力巅峰的慕琴,却像是为了家庭耗尽了一切的母亲,脸上已经无可避免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当初目光灼灼,拥有狡黠神色的女子,此刻早已经被岁月抛在了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心思深沉的皇后,她的目光下潜藏着谁也无法勘破的深渊,让人望之心生折服与畏惧。
当年那个笑意盈盈暗香来的女子,早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被万民尊崇和敬仰歌颂的昭日皇后。日后史书纵然无情,也会为她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柳彦鸿却只想叹息一声,洪荒岁月,原来没有人,是可以不老的。
“宰辅,皇后娘娘召您入宫,即刻就去。”前来传令的是连儿,当年那个稚嫩青涩的丫鬟如今气度高远,或许是因为伺候慕琴的缘故,连说话的神色都有几分像她。然而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却写满了担忧。柳彦鸿搁下手中的政务,微微抬头,“怎么了?”
“奴婢今日为娘娘整理奏章的时候,看见了很多弹劾大人的奏折。”似乎有些担忧,连儿特意压低了声音,“因为荣国逆党的缘故,许多人认为大人恐有里通外敌之嫌,不再适合担任宰辅之职。真是混账,大人着几年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人人都看在眼中,他们怎么敢……”
知道对方是因为当年的事对自己心有感激,柳彦鸿却站起了身,示意不必再说下去了,“皇后怎么说?”
“娘娘……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奴婢亲自来请宰辅进宫。”
“我知道了。”柳彦鸿抬手揉一揉眉梢,眼中带着淡淡的倦。
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似的,一直守护在柳彦鸿身边的振非蓦地握剑走了出来,“少主,我和你一起去吧。”
“这……”连儿看了对方一眼,有些迟疑,“娘娘说,只请宰辅一人,其余人等,尤其是振非大哥,不必同往。”
“不用我同往?”振非冷哼了一声,“怎么,慕琴是心虚么?”
“不得对皇后无礼。”柳彦鸿站了起来,天青苍翠,像是凝结的一滴眼泪,他微微笑了起来,“皇后既然召见,为人臣子的,岂有不去的道理。连儿,我们走吧。”
“是。”女子行了一礼,外头早已经有马车等候,然而那样朴素,竟不像是皇宫里出来的,更不像是,迎接宰辅的车架。
振非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多年来自己守护在柳彦鸿身边,却忘记了,那个久居深宫手握天下权柄的女子,真的还是从前那个苏慕琴么?
权力犹如食人的猛虎,既然已经驱使这头猛虎为自己所用,那就不得不不断的寻找血肉来喂养它。骑虎难下,便是这个道理。这样朴素的轿子,就算进了宫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不能确定,这真的便是皇宫内院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