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七年,就是战火纷飞的七年。慕琴最终一举平定了荣国的叛乱,也将蠢蠢欲动的各路废王一举擒拿。柳彦鸿成了她最好的同伴,他们在朝堂之中说服群臣,制定法案,如今的柳彦鸿,也成了当朝宰相。
当年和慕琴一起共同调查白玉观音案的谢瑞,此刻官拜刑部尚书。整饬吏治,天下清平。
当年她颠沛流离,起于微末。却也正因如此,更能发掘贤人,为国效力。
谁都没有想到,那个庞大的分封削薄的计划,会因为慕琴在民间强大的号召而进行的如此顺利。
天下设定郡县,权力层层递进,一直到全都汇聚到了帘幕背后的昭日皇后手中。
昭日皇后,这样明亮尊贵的名字,是民间自发为慕琴所奉上的尊号,也是大周开国以来,唯一一位在位时期便有自己封号的皇后。
从慕琴之后,所有的皇后都是在死后才被追封。
“皇后,这是七位尚书大人联名上书的奏折。”连儿此刻也成了慕琴身边的凤仪女官,学习处理着朝政。七年的时间,当年那个笑意盈盈胆怯懦弱的婢女,此刻已经有了一张肃然持重的面孔,协助皇后处理天下的朝政。
“又是要我登基称帝?”女子扬起眉,微微笑了起来,“不必看了,送回去吧。”
连儿行了一礼,将手中的奏折放在一边,然而脸上隐隐还是有些不甘,“娘娘,这两年来请娘娘登基的奏章多不胜数,娘娘民心所归,为何不顺遂天意,干脆登基称帝?”
“称帝?”慕琴放下手中的朱笔,连儿立刻奉上一盏清茶,“如果本宫称帝,那么等到泉泽醒来的时候,又该如何呢?”
连儿微微一怔,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家的主子,竟然还是存着这样的奢念。以为那个沉睡在皇宫冰洞之中的男子,还有再醒来的机会!
然而她终于什么也不敢再说下去,谁都知道,那位曾经的燕王,此刻大周皇朝的第二代名义上的君主,是这位纵横天下的昭日皇后心中永远的痛。
皇宫的寒冰洞窟之中,阴森寒意层层弥漫,一抹昏黄的光投射到冰块上,立刻反射出流光溢彩的炫目光芒。
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然而男子还是忍不住微微蹙眉。害怕冰洞穴之中会有半分融化的迹象,她在洞窟内从来不用火烛,就连照明所用之物都是从东海捕获的巨大夜明珠。
然而时间一长,身子终究是熬不住的。他捧在手中的火炉,步步往冰洞深处走去。
漆黑的洞穴之中,越往内走,凌厉的冰锥就越发密集起来,而其中的气温则越来越低。在寒冷冰洞的最深处,身披青色冬衣的女子半跪在地上,长发散落,看不清表情。在她跪着的巨大冰面之下,仿佛是一块巨大琥珀结晶一般,被包裹着的男子面色苍白,然而神色却静谧如常,仿佛只是沉沉睡去了。
恐怕谁也不会知道,素来睿智聪敏的皇后最后的躲避之地,竟然会是这样阴森寒冷的地窖。跟随着皇后七年之久,终成一代名相的宰辅神色复杂。
柳彦鸿的心中一痛,快步走了过去,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在女子身上,蹙眉道:“冰洞之中待得太久,寒气入体,你的膝盖难道还不够痛么?”
慕琴回过头来,神色有些恍惚,看着这个大声呵斥自己的男子,眼中忽然充满了淡淡的笑意。她提着对方手中拎来的宫灯,隐隐有些不悦,然而凑近了,这才发现里头全是飞舞的萤火虫,光芒烁烁,却全无烟火气息。
“外头,已经可以抓得到这么多萤火虫了么?”记得在很久之前,她也曾经在钢筋水泥的从里之中看见过这种小而奇妙的生物,但是那只萤火虫孤零零趴在自己的窗户上,身边没有一个同伴。
柳彦鸿看了一眼被冰封在巨大冰块之中的男子,一言不发,伸手搀扶起了青丝散落的女子,“出去吧,在这么跪下去,下次你再来看泉泽,只怕要坐着轮椅进来了。”
她淡淡点了点头,看着对方温柔而妥贴的将自己扶了起来,就像是一个疼爱自己的女儿的父亲一般。
对方的怀中还有一个备用的手炉,此刻也塞进了女子的手中,“如果不是连儿派人来请我,你到底还要在里头待到什么时候?都已经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小孩子心性。”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他了,这三个月北容那场战实在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若是再不进来躲一躲,彦鸿,我真怕有一天自己会在朝堂上崩溃。”慕琴的眼中露出了淡淡笑意,充斥着说不出的疲倦。
柳彦鸿心中一怔,然而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句,“北容已经战败投降,一切都结束了。”是的,那场来自北方的叛乱已经走向了终结。然而他却不能忘记北容的国主出兵反叛,打出的口号竟然是妖后操纵朝政,暗杀当年的乾武皇帝,这样的人不配成为天下之主。
当得知这一下消息的时候,坐在凤座上的女子脸色是何等苍白。
当年在康定城墙上暗杀了乾武皇帝,对方的心底想必也一定深深觉得愧疚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冰块之中的男子,眼中闪过更加复杂的情绪。
眼看着帝位就将落在自己手中,然而这个男子,当时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情绪,竟然奋不顾身挡在了慕琴身前,将千秋霸业,都抛诸脑后?
可惜,他再也不会回答自己了。
冰洞之门缓缓打开,站在外头的侍女们齐齐俯身,随之便有人立刻手提熏金手炉凑了过来,换掉了慕琴手中早已冰冷的旧物。连儿凑上前道:“启禀皇后、宰辅大人,北容前来和谈的人已经来了,娘娘何时准备设宴招待?”
“你说呢?”慕琴回头看向柳彦鸿,方才一身疲惫似乎从未出现过,似笑非笑询问着宰辅的意见。
“依微臣之见,北容来降,大可安置几日,一来可充分准备宴会。二来,也可杀一杀他们的锐气。”柳彦鸿躬身答道。
“那就十日之后吧。”慕琴颔首赞同,“本宫记得吏部尚书说今日会入宫和朕商谈镇国将军请辞之事,连儿,你也一并去安排吧。”
“是。”连儿点了点头,然而目光落在柳彦鸿身上,却透着淡淡的哀悯。七年时间,柳公子陪在小姐身边不离不弃,然而小姐的目光似乎一直都落在朝政军国的大事上,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小姐才会明白,那个沉睡着,或者说……早就已经死去的燕王,是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呢?
等一众宫人全都退去之后,宰辅才忽然出声:“慕琴,如果你真的那么累……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明黄的凤穿牡丹长袍在光滑的地板迤逦而去,慕琴的脚步微微一顿。
在对方即将远去的时候,宰辅的声音像是穿过了十数年的时光,从遥远的过去抵达到了现在,让皇后素来镇定的手微微一颤,却终究没有回头。
人人都称她为昭日皇后,然而再也没有人,能够这样亲密的称呼她叫慕琴。当年的佘欣如今已经成为了帝国的女将军,完成了当年的夙愿。
转眼之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七年之久。从自己死而复生,用慕琴翁主的身份在帝国之中活着的时间,却已经是整整九年。
在这九年里,昭日皇后的名字,就像是乾武皇帝一样受到百姓的尊敬和热爱。先帝用手中个的利剑开辟了疆土,而继位的皇后却用她的仁慈与宽悯怜爱着这片土地。
然而她却日复一日的,站在这片国土权力的巅峰之上,永恒的守望着。
人人都知道皇后为何迟迟不肯称帝,然而却没有人知道,为了那个曾经奋不顾身而为自己身死的燕王,慕琴究竟在多少个深夜之中蓦然起身,低低哀哭。
在皇宫最高的宫殿之上,慕琴眺望着脚下的一切:如今冬去春来,凛冽的日光洒落在狂野。人们忙碌着播种,开市的百姓挑着货物来往叫卖,孩童的嬉戏声从远方传来……生的气息在这片国土之中逐渐蔓延,让她的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了淡淡微笑。
是的,这片国土已经彻底活了过来。
有扑打着翅膀的飞鸟忽然从远处呼啸而来,白羽红喙。
“是你么,是你么……”已经不再年轻的皇后伸出手去,那只奇异的白鸟竟然停留在她的手腕上,姿态亲密。感受到那样滚烫的温度,然而慕琴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原本焕发的生机在刹那间枯萎凋零。
“慕琴……”那一声叹息如梦似幻,在耳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