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暗道中出来的那一刻,慕琴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在城墙外是队伍浩荡的军队,年轻的燕王被众人拱卫其中。
然而这原本是回宫勤王的功臣之君,此刻却弥漫着说不出的颓败其实。慕琴打量了四周一眼,柳彦鸿还站在他身后,然而却一样敏锐感受到了空中的凝滞气息。
而乌云密布的天空早已经不见了明媚日光,只剩下肃杀的风在九天之上呼啸而过。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连半点声音都没有。直到城墙上传来了内侍尖细的声音,宣读着圣旨,似笑非笑地说道:“陛下龙体有恙,不愿见刀兵。殿下为人子者,为何还不进城探望?”
“不要去。”站在泉泽身边的女子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担忧,“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从方才看见父亲的那一刻她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对方只在城墙上露出了半张脸,然而父女连心,父亲的眼中分明写着两个字:快逃!是的,父亲不希望他们回到帝都,而是让他们快逃……
这一刻,佘欣只觉得莫名的恐惧。身为镇国大将军的父亲一生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除了面对自己的主君之外,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将军,悍不畏死,熟读兵法人心。然而这一刻,即便位高权重如父亲,也只能让自己的女儿快些逃离,而无法做出任何守护。
能够将父亲逼迫到这种地步的,除了乾武皇帝,佘欣实在不做第二人想。
更何况那道古怪的圣旨,皇帝分明是心中起了猜忌之心。燕王此刻真要是带着自己手下五千精兵入城,皇帝一定心中震怒,说不定会立下格杀令。然而单人独骑,他这一去,又真的……还能再回来么?
“去与不去,现在已经由不得我做主了。”泉泽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神色却有些恍惚。佘欣摇了摇头,有些固执地说道:“怎么会不由你做主,你此刻翻身上马,即刻离开此地。我有五千精兵,大可为你断后。”
他们曾经是儿时最好的玩伴,更何况……佘欣的目光流转,心中那样隐秘而微小的心绪,在刹那间转瞬即逝。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凝望着身边这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孔,自己的心会忍不住有一刹那的失神呢?
然而即便如此,她最终海华丝选择了沉默,沉默着,一言不发。
或许是因为他凝望另一个人的目光太过温柔,温柔到,让自己不忍开口了吧。
泉泽轻轻摇了摇头,五千精兵断后,他或许可以安然离开帝都。可是之后呢?如此明目张胆忤逆父皇,他就真的成了乱臣贼子。更何况,父皇单独宣召自己入城,原本就是心有疑虑的缘故,只要打消了父皇心中猜忌,一切……也就无恙了吧。
然而他的身形才微微一动,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俊扬陡然发出了一声低呼,“慕琴!”
泉泽霍然回过头去,却看见一身素衣如雪的女子衣袂飘飞而来。她的裙袂和衣袖上都溅染着大片的血迹,仿佛盛开的桃花。
佘欣不知道几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刻见到慕琴不知从何而来,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笑容,然而随即焦灼道:“慕琴,你快劝劝泉泽,让他不要进入帝都。”
翻滚的浓密乌云就像是海底掀起的浪潮,倒映在两人眼底,都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和玄妙。只是那一眼,已经是彼此心意相通。
慕琴轻轻摇了摇头,“现在逃走,不过只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可是……”佘欣一急,还想再说什么,然而俊扬已经无声站到了泉泽身边,“奴才和主子一起去。”
“你们……疯了么,明知道是一死,也非要进去?”佘欣气得跳脚,然而三人全然面色不改,只有临走之前慕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笑道:“一定会回来的,我们三个人……一定会有人能平安归来。”
似乎被那样烈艳的笑容所震慑,佘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然而觉得不妥的时候,却已经看着三人的身影一路往城门掠去。
她想起方才慕琴的眼神,一时间只觉得心乱如麻,那样不祥的预感……
慕琴看着身边和自己并肩的男子,轻轻笑了起来,“没想到,我们还会有并肩同行的机会。”泉泽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底也有微弱的笑意,然后,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女子冰冷白皙的左手。黄沙飞扬,天色阴沉,一蓝一白两道身影在这一刹,就像是一道亮光般撕碎了阴沉的天空。慕琴微微一怔,下意识想要挣脱,然而对方却紧紧握住自己,那样温暖的触感,几乎让人不忍抽离。
或许在她的心里,并不是没有对着微小的温暖有过渴望吧。
一念及此,慕琴终于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任凭对方握紧自己,穿过冰冷肃杀的城墙和层层林立的军队。
风在身边不断呼啸而去,她侧脸看着身边的男子,眼中闪过一缕莫名的笑意。两人的神情都过于坦然平和,让那些即便接到命令对二人严加看守的军队都在刹那间有难以言说的震动,两人所到之处,士兵们纷纷后退让路,仿佛一条波涛汹涌的银色长河。
慕琴竭力镇定着自己的呼吸,才刚刚登上城头,便有人搜去了他们身上所有的兵器。城墙上,皇帝华丽的明黄鎏金车辇静静停在中央,巨大的九爪金龙纹帝旗在风中飒飒飞舞,然而四周的空气却说不出的压抑和低沉。
整个皇宫之中显然经历过一场搏斗,四周站立的内侍们噤若寒蝉,就连那样素来训练有方的禁卫军们都不敢动弹。平王的尸体还摆在皇帝的寝宫,天子一怒伏尸千里,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发出半点声响惹怒君王。
泉泽的脚步缓慢,在靠近车辇还有数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单膝跪地,“儿臣参见父皇。”
然而车辇之中静默一片,无人应答。
坐在龙辇之中的瑠花掀开了帷幕,神色微微一变,不过是刹那的时间,她的脸又重新被黑暗所覆盖,然而暗中,傅冥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瑠花质问道。
傅冥心底微微一惊,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他们离开皇帝的乾清宫时,四周明明都还有侍卫把守。对方此刻竟然能够从皇都之中穿过城门,此刻和泉泽一起回到帝都,可见……一定是穿过了那条密道。
彦鸿……实在是太任性了!
不愿说出柳彦鸿带着慕琴通过密道离开的可能性,脸上覆着黑纱的女子从轿帘后往前看了一眼。泉泽和慕琴并肩而立,在他们二人身后,还有一个面目俊朗的年轻人,三个人武功都不算弱,但此地千军万马,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
“她是否会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傅冥轻轻咳嗽了一声,“按照计划行事吧。”
瑠花心中隐约有几分不安,不过傅冥说的没错,事情已经到了这样地步,整个天下都尽数握在自己的手中。慕琴就算从乾清宫里出来了又如何,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低声道:“那么……开始吧。”
车辇中传来了乾武皇帝熟悉的声音,似是叹息一般说道:“泉泽,到朕身边来……朕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看你了。”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泉泽心中虽然始终爱戴自己的父亲,然而被单独宣召入城的时候,要说心中一点疑虑都没有,也是全然不可能的事。更何况一路走来,气氛肃杀凛冽之极,分明便是一场鸿门宴,来者不善。然而谁也不曾料到,铁血无情的君王居然在这一刻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充满了父子情深,让人不禁动容。
一直以来不动声色的佘安脸色一变,唇角不自觉露出了一抹笑意。他微微颔首,示意泉泽快快走进一些。男子迟疑了半晌,帷幕掀开露出瑠花娇俏的容颜,“五弟,还不快过来……父皇知道你去了九伽山,心中担心的不得了呢。”在女子笑颜如花的背影后,老者靠在锦床上面色疲倦,然而所有人都看见,虽然衰弱,但是乾武皇帝缓缓抬起了手,示意自己最小的儿子到身边来。
一直以来都心怀戒备的泉泽面色一震,眼中终究松下了防备。没错,那个脸孔上有深深刻痕,双鬓也已经斑白的男人——诚然便是自己的父亲啊。然而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痛,却让他陷入了提前的衰竭之中。
泉泽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控制了一般,一步步往轿中走去。瑠花唇角的笑意越深,紧紧盯着对方的步伐。
差一点……还差一点点。只要他进入轿辇之中就会发现,素来英明神武的君王其实早已经气息全无。而通过傀儡虫控制着这具身体的傅冥也会立刻撤回术法,那么,这一场感人肺腑的父子相见,将会随着自己的惊呼而变成一场弑父的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