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甬道之中,慕琴的脚步很轻。
从犹如修罗场一般的绝境中逃脱了出来,慕琴轻轻松了一口气,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仿佛只是一场幻觉而已。然而她的手中还沾染着别人的血,那些滚烫的鲜血是来自樱碧、还是来自泉缜?
现在,应该轮到自己了吧。
沉淀在脑海深处的回忆此刻像是翻滚的海浪,幻化出支离破碎的幻影:村庄之中那些妇人绝望的脸,还有那些稚子无辜的眼神。梁城之中因为交不起均田税而被射杀的无辜百姓……惨痛和哀嚎还在耳边回响,让慕琴虚浮的脚步竟然慢慢坚定了下来。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东西,眼中有凛冽的光。是的,是的……她的一生都是在水中漂浮的浮尘,从来没有半刻由得自己。以为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可以变得更加勇敢和坚定,所以才执着不懈地追逐着自己想要的宁静与祥和。
然而到了这一刻,她才忽然明白过来。她理想中陶渊明一般的生活,不过只是一种变相逃避。
在慕琴的头顶,从原本的寂静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那些整齐划一的声音一路迤逦着往南而行,沉默而笃定。
“是佘安训练出来的士兵。”柳彦鸿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蓦地开口说道。
南方是城头的位置,看来他们是簇拥着已经被傀儡虫所控制的乾武皇帝往城墙行去。佘安一生跟随在乾武皇帝身边,南征北战,军功显赫。这么多年来皇帝性情喜怒不定,但是只有这位镇国大将军隆宠不衰,一直以来享受着犹如王侯般的礼遇和尊崇。
这些年来宫廷斗争尖锐,无数明争暗斗将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席卷而过。泉缜多年经营,才会在********之后众多大臣络绎不绝前来朝贺。然而振国大将军却从来不偏不倚,明哲保身。
这位将军一心想要效忠的人只有乾武皇帝一人而已,如果是皇帝下令,那么皇帝目光所及之处,就是镇国将军五十万大军披靡冲锋之地。
“只要控制了乾武皇帝,就相当于控制了军政两大势力。”慕琴喃喃道,“瑠花多年来蛰伏暗处,原来是想要坐收渔人之利,自己……登基称帝?”
“这有何奇怪?”柳彦鸿微微蹙眉,似乎对慕琴的惊异十分不解,“当年诸国混乱,殷国也是素来女主当政,并非稀奇之事。瑠花与我的祖父合作,曾经单枪匹马策划一场场变动。均田赋之中的牵扯,如果不是瑠花公主从中作引,又岂会闹得如此轰轰烈烈?”
慕琴失笑了一声,真是天真啊……这已经不是自己的那个世界了,五千年封建皇朝,只出了一位女皇帝,那位则天大帝也是到了将近六十岁的时候才登上了皇位。而在这个迥然不同的异世之中,却早已经将女子称帝看做等闲之事。
“慕琴,他们要是紧闭城门,将泉泽堵在城楼下。那么此刻瑠花和姑姑将乾武皇帝簇拥着上了城墙……此中深意,已经不言而喻。你,真的有万全之法,能够……救出泉泽么?”柳彦鸿眉头紧皱,他可以猜出,按照瑠花公主和傅冥姑姑的性子,究竟会用怎样凌厉的杀招!
而在那样危急的场面下,慕琴她……又该如何力挽狂澜?
城楼之上,原本骄阳胜火的六月天在刹那间被滚滚而来的乌云所遮蔽。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在城楼下徘徊的战马齐身嘶鸣起来,似乎感受到了某种莫名的威胁一般,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佘欣霍然抬头看了一眼倒吸了一口冷气,明黄色的九爪金龙旗从城头缓缓升起,巍峨庄重。
“皇上来了。”余欣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笑意,象征着君王权位与尊严的旗帜从城头升起,跟随着佘欣的士兵都忍不住发出了喜悦的低呼,她勒住缰绳,看向自己身边的男子低声道:“看来平王殿下已经伏法,燕王不必再担心宫中之事了。”
然而被众星拱月一般围在中间的泉泽却微微蹙眉,分毫不动。是的,城墙上伸展的的确是父皇的旗帜,依稀能看见龙辇从城墙背后忽隐忽现。然而不知道为何,看着城墙上一众士兵凝重冰冷的神色,他的心底却陡然生出了一缕不祥。
因为有伤在身,太医简单包扎之后,乾武皇帝干脆坐在轿辇之中徐徐往前,瑠花公主跟在他的身旁,而素来由国师所立的龙辇之后,却站着黑纱覆面的陌生女子。
佘安一身盔甲跟随在龙辇之后,脸上却有几分困惑之色。一直以来跟随在君王身边的,不都是樱碧么?这一次,那个如姑射一般的女子,为何却不见了身影?
然而正在迟疑间,却听见车辇之中传来了一声咳嗽,君王熟悉的声音从帷幕之中传来,“佘安……”
一直心有困惑的大将军连忙收敛了心神,驾马骑到君王的车辇身侧,“微臣在。”
坐在龙辇之中的傅冥和瑠花对视了一眼,覆盖在轻纱下的嘴唇无声动了起来,“佘安,朕已经老了……”佘安的肩膀一动,有些迟疑道:“皇上龙体康健,何谈老字。要说老,也是微臣两鬓生白发罢了……”
“呵。”马车之中君王的笑声说不出的疲惫,“佘安,朕与你虽然分属君臣,但实则和兄弟一般。这么多年来,你享王爵功位,外头流言纷纷,说你功高盖主,可是朕心里想,你和朕亲如兄弟一般,朕怎么会猜忌你。”
天意从来高难问,里面的君王虽然语气热烈而诚恳,然而骑着大宛名驹的镇国将军却大吃了一惊,一时有些拿不住君王的心思,只得谨慎道:“陛下对臣的眷顾,微臣一直谨记在心。当年微臣杀进荣国帝都铂则,皇上曾经说过,若臣身死,当以铂则陪葬之。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这样知遇之恩,臣片刻不敢忘怀。”
傅冥微微皱起了眉,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甚至情不自禁冷哼了一声。佘安耳目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什么,“微臣说错什么了么?”
瑠花立刻抬起袖子掩面咳嗽了一声,“大人多心了,是瑠花身体不适,所以方才忍不住咳了一声,还望大人不要往心里去。”她自然知道傅冥是因为当年攻破荣国帝都的事憎恨佘安,然而此刻最重要的事可不是翻旧账!
佘安虽然还是有些困惑,但到底不敢当面驳斥瑠泉,只得笑了笑,“公主近日来悉心照顾帝君,难免自己身体有恙,千金之躯,也要多多珍重才是。”
“多谢将军。”公主在马车外微微含笑,十分谦逊有礼。
马车之中的傅冥也知道自己方才失态了,十年时间,从国破那一日他们就耗尽了心血谋划这场棋局,绝不能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佘安,朕这一生戎马天下,自问已经无愧天地。可是朕的几个日子,却没有一个让朕省心的。”君王的声音再次从马车之内传来,带着说不出的疲倦,“朕此刻已经无法再信任任何人了,你懂朕的意思么,佘安?”
佘安多年来久经风雨,怎么会听不懂言外之意,只是一刹那脸色变得苍白,“皇上的意思是,等会儿燕王殿下入城之后,即刻软禁么?”
“佘安,你的女儿此刻带着五千精兵和泉泽在一起,朕并非是疑神疑鬼,而是方才一切,你也是亲眼所见。朕的儿子竟然朝着朕射箭,这样的逆子……朕不想再看见第二个!”乾武皇帝语气坚决,佘安一时间也无从劝阻。
可是他心底却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素来谨言慎行的燕王,怎么都不像是成王那般狼子野心!瑠花看出了佘安的挣扎,连忙开口道:“依女儿的意思,不如请五弟独自入城如何,若是他真的心怀不轨,自然不敢进城。可若是他敢前来参见父皇,可见是心中无愧。到时,自然也就无需软禁了。”
“可是……”佘安还想说什么,车辇内已经传来了淡然回答,“甚好,就依公主所言。佘安,朕的亲生儿子若要谋逆,朕尚且毫不姑息。你如果再迟疑,莫非佘欣……”
乾武皇帝适时的沉默,然而佘安已经冷汗涔涔,立刻翻身下马请罪道:“微臣不敢,佘欣若胆敢有对陛下半点不忠之心,属下当亲手割下她的人头!”
坐在马车内的傅冥轻轻笑了起来,而在他的身边,犹如傀儡一般的君王面无表情,然而声音里的情绪却十分慨然,“你不必多心,起来吧。如果他们两个当真忠心耿耿,朕莫非还能杀了自己的儿子不成?”
皇帝的车辇迤逦向前,佘安这才敢起身上马,继续跟在身后。然而想起方才君王那番话,佘安竟然觉得有说不出的森冷意味。
平日里熟悉的皇帝,似乎在这一刻也变成了完全陌生的存在。天意从来高难闻,所谓君心难测,想必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