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看见的泉泽,从来就不是一个完整出现的人。
他回头看了村落袅袅炊烟,终究还是别过头去,“走吧,还有一日的功夫便能回帝都,他们是生是死,其实都无关紧要。”
“是。”俊扬低低应了一声,随身不离的长剑此刻才缓缓收了起来。然而慕琴的脸色却依然苍白,眼中满是惊愕。
“别怪主子。”看着泉泽快步离去的身影,俊扬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你既然无法陪同他一路走下去,就不要怨责他今日为何如此冷酷无情。”慕琴一惊,霍然抬起头来,然而青衫磊落的男子早已飘然远去,跟随在泉泽身边。
难道……一直以来,自己真的都太天真了么?
当日从这个村庄赶完帝都,慕琴记得是靠着月瑟千里良驹之力,他们才能在瑟瑟寒风冷雨之中用了一日一夜的时间赶回帝都。可是此刻月瑟不在身边,三人只能全力施展轻功。足足用了两日的功夫,第二天晨光熹微的时候,三人才感到了汤歌的城门外。
片刻都不敢再停留,城门一开,三人就立刻往燕王府赶去。如此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的三人,自然是不能入宫面圣的。然而站在燕王府门外,慕琴却陡然停住了脚步。
她的神色复杂,看着雕梁画栋气势辉煌的燕王府,一时竟讷讷不能言。
“怎么了?”泉泽微微皱眉,语气虽然冰冷,却依旧充满了关怀。
那是……似乎是被什么触发了记忆,站在燕王府外的石阶下,慕琴脸色一片苍白。脑海中的记忆像是挣脱了缰绳的野兽肆虐,身着淡紫色长衣的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石阶外,大雨滂沱,她浑身都因为寒冷而颤抖着,然而那双眼眸却因为某种狂热的执念,让慕琴都忍不住为之一震。
女子的目光落在还未合拢的门扉之中,那是容颜俊美的燕王殿下,面无表情的往屋内走去。然而她眼中的渴慕和爱恋,却没有丝毫的冷却与止歇。似是只要能够远远望着他,就已经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
慕琴的脚步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忍不住伸手想要来搀扶自己的男子出声道:“住手!”
那一声厉斥竟然带着说不出的厌倦,让泉泽原本欲伸出的手蓦地一怔,竟然再也无法前行半寸。果然,在自己犹豫着是否要杀掉那一对乡村兄妹之时,她的心中就已经对自己厌恶到不能自持了吧。
慕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脸色已经好看了很多,似乎那一刻的绞痛只是幻觉罢了。
然而泉泽却微微一怔,心中有些不安起来,对方的眼眸太过清冷,就像是很久之前被自己在巷道中所救下的女子,一样的风姿卓越,似是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蔷薇花,可是……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像是观望一个陌生人,疏离而冷淡。
“我没事,不过是忽然有些不舒服。”慕琴揉一揉额角,假装无所谓地说道。
泉泽的目光一窒,终究还是转身往王府中走去。
俊扬一怔,看着目光倔强的女子,终究有千言万语,也只得一声轻轻叹息。回到王府之中,慕琴将整个身子都浸在了浴桶之中,滚烫热水驱散了寒意,可是肌肤却也绽出了大片的粉红,像是一树桃花匆匆而开,“我其实……根本就没有喜欢过泉泽吧。那些,全都是幻象!”
刚才那一刹的记忆如此清晰而疼痛,就像是锋利箭矢劈中了自己的心口。可是那样痛,那样的情深,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来自这具身躯里原本慕琴翁主留下来的执念,只是这执念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深刻得多。即便灵魂都已经消散了,可是却依然死死留在了自己心底。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吧?幻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对那个心思深沉如海的男子,竟然起了让自己都觉得可怖的爱慕。
抬起手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腕,一路风雨仓促,早已经不是当初细皮嫩肉的贵族小姐。可是无论怎么看,终究也同样不是当年风雨无阻完成任务的特工人员。一滴水从指间坠落,在空中结出炫目光芒,然而片刻后却滴落水中,再也找不到踪迹。
慕琴微微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眸。等到一切都安置妥当之后,推开门,泉泽已经站在庭院外等着自己。洗去了风霜之后,他的姿态越发皎洁清亮,像是明月高悬天空,让人不禁心生仰慕。可是……从踏入帝都之后,曾经的并肩厮杀,那些风雪之中曾经说过的话,如今只怕早已经被吹散了吧。
她抬起头看了泉泽一眼,也不愿再多说话,只是低声道:“走吧。”
不等他回答,慕琴的脚步已经加快,似乎不愿再和对方一起并肩行走。可是才刚刚踏出门,外面竟然停了一辆马车。慕琴顿时一怔,泉泽轻轻看了她一眼,默然跳上了马车,却并没有进入车厢的打算。
或许,这将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乘坐同一辆马车了。
“主子,您还是进去吧,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属下万死莫辞。”俊扬看了看两人,虽然知道自家主子是不愿意慕琴担忧。但是即便进了帝都王城,谁也不保证这就一定是安全的。然而泉泽只是摇了摇头,一声不吭。俊扬无奈,只好握紧了手中的利刃。
已经是帝都境内了,只怕……应该是没什么关系了吧。这样安慰着自己,俊扬驱赶着马车,和沉默的燕王一路往王宫之中赶去。
就在快要赶到王都大门的刹那,疾奔的马车陡然高高昂起了身躯,马蹄重重踏在地上,让毫无准备的慕琴差点从座椅上摔落下去。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才刚掀开了帷幄,慕琴的目光便陡然一窒。
马车之所以忽然间停住了步伐,是因为有浩荡仪队从朱雀门鱼贯而出。坐在轿辇中的是……泉缜!
受了惊的马匹脚步凌乱,自然坐在马车上的人也不好受。泉缜勾起笑容,含着淡淡讥诮。
“好久不见,听说弟弟你身体不舒服,在九伽山上修养了这么长时间。我心中挂念得很,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去看看你。”坐在轿辇上的男子掀开帷幄,冷冷含笑。
车辇豪华,金色的五爪龙纹交相辉映,高大的轿帘中祥云袅绕,那些面目狰狞的金龙从云朵之中探出身形来,一双眼睛圆鼓鼓地盯着马车上的三人。桃花眼艳丽的男子斜斜靠在座辇上,一双细长的手扣在扶手上,神情慵懒。
泉泽微微蹙眉,瞳孔里闪过一抹莫测的光芒。那是……祥云龙纹,普通的皇子从来用龙纹不敢用五爪。泉缜竟然在朱雀门做出这样僭越的事,不,他的仪仗浩浩荡荡从宫内呼啸而来,他竟然敢用龙纹车辇!
“多谢兄长。”泉泽按捺心中的惊异,只是点点了头,“我从九伽山上下来,终于病好了一些,所以此刻才匆匆忙忙前来拜见父皇。”
“是么?”泉缜微微挑眉,似乎不以为意的样子,“父皇最近龙体有恙,只怕未必有精神接见你。不过听见弟弟你病好了,我想父皇的病,应该会好上许多了吧。”
泉泽的眉头越发皱紧,只觉得对方话中有话,心中疑虑暗生。
慕琴的唇角上扬,从马车中探出头来,神色同样倨傲,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许久不见平王殿下。”
“原来是翁主。”泉缜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中收拢了起来,懒散散靠在座椅上的脊背也挺直了一些,“我也许久不见翁主了,真是奇怪,你和皇弟两个人同时得了急病,没想到今日竟然也同样好了起来。怎么,当年帝都传言纷纷,如今,你们可真是有情人修成眷属了么?”
对方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讥诮,然而那样的讽刺,似乎又像是被磨平了棱角的匕首。暗暗的投来一刀,但是却不知扎在谁的身上,总觉得闷闷的痛。自然是听出了对方声音里的讥讽,但是想要反唇相讥的刹那,心中却有片刻的恍惚。似乎能够和泉泽的名字并肩连在一起,都让她有些舍不得惊破这迷恋。
过了片刻,她才笑了笑,矜持有礼的模样,“的确是许久未见了,久得……慕琴都不知道,原来现在的皇子,可以用五爪金龙纹的车辇了么?”
“哼。”对方微微一窒,没想到慕琴会直言不讳,一时间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姐姐。”打破了这样尴尬的,是一声低低的呼唤。慕琴的心口顿时一紧,没想到车辇之中竟然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那是个面容清秀的女子,身子陷在重重帷幕和软垫之中。此刻泉缜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似笑非笑得拽住了女子的肩膀将她拖到自己胸前,“真是,瞧瞧本王这记性。慕扇翁主和本王一同入宫,怎么见了自己的亲姐姐,也不见上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