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扬微微笑了起来,他们之间很少有这样心平气和交谈的时候。一个是在暗中守卫着燕王的影卫,一个是曾对她一往情深痴迷不改的荣国翁主。他的心中曾对这个女子充满了鄙夷和不屑,然而越到现在,那份怠慢之心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更加复杂的心情。
“你和从前……真的很不一样了。”在漫天的风雪之中,白衣胜雪的女子面容一半被火光照亮,一半藏在漆黑的阴影之中,俊扬的目光里也写满了赞叹,“从前的你和世家娇纵的女子没什么不同,而且有过之而不及,曾经一度让整个帝都沦为笑柄。可是只有我明白,你当年对燕王殿下,的确是一片痴心。”
曾经在暗夜之中守卫着自己的少主,越是如此,越是在无数个深夜里看见那个娇嫩的翁主是如何在寒风瑟缩之中报警自己的肩膀,却站在燕王的府邸外一次次凝望着书房里不熄的灯烛。那样情深意切,曾经让心如磐石的影卫都曾暗中动容。
那之后的鄙夷和故意让场面变得冰冷难堪,其实是疑惑当年为谁风露立中宵的女子,日后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变得如此圆滑狡黠,坚毅而清冷。当年惹得汤歌帝都人人为之侧目谈论的贵族少女,此刻似是收敛了全部的真心,对自己的少主不再有丝毫的迷恋之情。
慕琴微微一怔,诧异素来沉默寡言的男子会对自己说出这番话,然而更加高兴地却是……当初用了三年时间,用自己最美好的时光和最尊贵的自尊来喜欢着燕王泉泽的少女,这具身躯原本的主人,她所付出的一切,终究还是有一个人看见了。
哪怕这个人,并不是她一心所仰慕的男子。
“我不能一直喜欢他不是么。”慕琴小心着措辞,不想露出丝毫蛛丝马迹,又不愿意诋毁从前的慕琴翁主,只能慢慢说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以前的喜欢,并不代表能一直喜欢下去。”
“我未来设想中的生活,和帝都没有一点关系。那样诡谲波澜的地方,呆的久了,人都会自然而然变得腻味起来。而你的主子,似乎对这样的生活并不能罢手。”
俊扬微微一愣,蹙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对方眼中的迟疑和震惊,慕琴忽然笑了起来:“看来我猜得没错,他千里迢迢放弃帝都之中优渥的生活,一路上舍生忘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乾武皇帝如果真的不放心我,大可以随便派一个高手侍卫出来监视便可,没有道理为了我这样的小卒子,连自己的儿子都派了出来。泉泽他对帝位……”
“慎言!”一直默不作声的男子陡然出声厉斥,制止了慕琴即将出口的话语,摇了摇头,“有些事,不是我们该揣测的。你既然知道,也就不必我再提点了。其实这样已经很好,当时我不明白你曾经为何那么喜欢主子,转眼间便能将他当做陌路人看待。可是现在,我陡然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等到了帝都之后,你就可以如愿离开束缚你的王都。天高水阔,自由自在。”俊扬拨弄着烧得噼里啪啦的火堆,目光里有淡淡的艳羡。
“是啊,这样已经很好了。”知道对方不愿多说,慕琴自然也就笑了笑,顺势揭过了这个话题。
等到泉泽终于醒过来的时候,慕琴立刻决定马上出发。他们都已经没有时间再耽误了,出来奖金六个月的时间,不知道慕扇在帝都如何了。她对那个人心鬼蜮的城池充满了恐惧,将慕扇留在帝都汤歌,真的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么?
因为害怕再次受到袭击,慕琴他们自然是再也不能如此堂而皇之的驾驭马车疾驰赶回了。一路上挑选山野小路,路途艰难,但是总算有了喘息的机会。而与此同时,慕琴真正担忧的却是因此和柳彦鸿断了联系。
原本说好了在长麒汇合,对方非但没有踪影,自己这一群人更是受到了不知名的袭击。如果这股势力是针对他们,会不会牵连到柳彦鸿和振非大哥呢?
一直怀着这样巨大的担忧,慕琴和泉泽、俊扬三人,终于在离汤歌还是数天路程的地方停住了脚。
慕琴有些困惑地看了看这个掩在稀疏古木中的小小村庄,总觉得似是在哪儿见过似的。一直到往山庄内部之中走去,慕琴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很久之前……的确曾经出现过在这个地方。
就在慕琴与泉泽带着赤龙花返回帝都的时候,汤歌城的上空乌云密布了好几天日。天气阴沉而森冷,无数人帝都的民众抬起头来,心中都有莫名的惶恐。仿佛大周皇朝的帝都心脏,被一双巨大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龙涎香的气味在宫殿之中馥郁流转,宫女的裙裾在地面流泻出温柔的波浪。
面色沉沉的君王靠在龙榻上,素来冷峻的面色此刻说不出的疲惫。而原本伺候周围的宫女内监全都被赶了出去,雄才伟略的君王看着空荡荡的宫殿,眼中有暴戾的光芒,”他们……为什么还没回来?”
“快了,请您耐心等候吧。”原本空无一人的宫殿中陡然响起一个清凌凌的女声,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素色纱衣在风中起伏,无声无息的在黑暗中显露出了身形。
“到底还要等多久?”已经接近暮年的君主已然满是怒意,然而却丝毫不在意对方的靠近,甚至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腕,眼中满是渴求,“樱碧,朕的身体……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
“城均,你服食了那么多的丹药,原本就虚弱的身子……早就被丹药的朱砂和水银掏成了空骨。”女子的眼中充满了哀悯,她如绸缎般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越发衬得一张脸白如瓷器。
“我知道,我知道错了……”这是在登基称帝之后,乾武皇帝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舍弃了朕这个代称。只因为身边的这个人身份地位如此不同,即便是面容,都还是二十年前初见时候那样,梨花春水,年华的流逝丝毫无损于对方的美丽。
一统天下的君王此刻就像是个孩子一般,眼中透露着浓浓的疲倦与恐惧,他的目光落在女子的手臂上,皮肤细腻光滑,谁能想得到,这会是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妇呢?然而乾武皇帝的目光里满是贪恋和宠溺,将面孔埋在对方玉石似的掌心中。
“城均,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樱碧叹了口气,脸上也透露出同样的疲倦。她看着将面孔埋在自己掌心的男子,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样的年轻英伟,即便再怎么精心保养,到底也无法掩饰岁月侵蚀的痕迹。
即便日日用何首乌与人参滋养长发,也依旧难以抵挡满头青丝根根泛白。而面容之上,男子纵然不易衰老,到底也有细纹留下了岁月的伤痕。
可是自己呢,已经将近过了五十年的时间。寻常的女子早已鸡皮鹤发,面目全非了。然而年近七十的自己,却依旧有着年轻而美貌的面孔。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一张脸,才会让这个雄才伟略的男子,心思一日日变得难以揣测起来。
可是,明知道他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自己又如何能够就这样将对方舍弃呢?
这个孩子在十五岁的时候成为了自己的弟子,她为了报答当年皇太后的恩德留在了城均身边。可是这一呆,就足足是二十年的时间。
“如果他们没能带回赤龙花,樱碧,朕是不是……真的已经走到了尽头了?”君王缓缓闭上了眼睛,眼中满是疲倦。这么多年的岁月,他坐拥了整个天下,生杀予夺王图霸业,可是到了这一刻才明白过来,自己手中始终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他仰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子,眼中有着难以言说的渴望与追慕,“樱碧,我……真的已经老了啊。”
“城均,我也一样老了啊。”女子的唇角微微笑了起来,白色的衣袖中一双手青白如玉,缓缓按在对方的额头上,充满了安抚和怜悯,“不要害怕啊,就算真的有了那一天,我们……一定会同去同归的。”
原本沉默不言的君王看着纤细年轻的女子,竟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原本疲惫眼中露出了笑意,像是在刹那间露出了生命的活力,“是么……樱碧,我的一生从来没有立过皇后。因为在我心里面,真正的结发妻子只有你一个。”
“我知道。”一直对这件事避而不谈的女子此刻终于不再回避,而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真是太好了啊。”他仰起头,看着坐在自己眼前的女子,露出了孩童般天真的微笑,“那就好,樱碧。只要你知道,我就没什么好后悔了。”
空旷旷的宫殿内雕龙画凤,漫天的神佛灵兽在穹顶之上睁开双眼,无声注视着这一对奇异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