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幽幽地跳跃着,我坐在床前,静静地守着阿辰。
“琼儿,琼儿。”他忽然发出几声轻喃,我眉梢微微皱起,旋即近前,握住他的手。
“琼儿,你不要离开,不要……”
“我不会离开的。”
脑海里的混乱渐渐地淡去,却有其他的疑虑悄悄浮出水面,就像一个个气泡——犹记得在神庙之前,骜天大声说,是他派人截杀了泊元的使者……以阿辰的为人来看,要说他做这样的事,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啪啪。”
窗扇忽然一阵轻响,我惊跳起来,飞奔到窗边,定睛朝外看去,却只瞧见一片黑黢黢的树影,什么都看不见。
“夫人。”
侍剑的声音忽然响起,我转头,看见他提着几个药包走进来。
他看我一眼,然后走到床边,先仔细查看了一下阿辰的脸色,确定没有异常,表情才微微和缓。
“这是给世子配的药,你拿去熬制好,让世子服下吧。”
“嗯。”我点头,接过纸包,朝外走去。
及至到了门外,方才看清,这竟然是一处不大不小的院子,院里长着几棵树,靠墙有几个大水缸。
我提着药包走进厨房,看里面一切器具倒也齐全,便拿了药罐开始给阿辰熬药。
药汁熬好时,已是半夜时分,我捧着汤药出来,回到屋子里,扶阿辰坐起,然后一勺一勺替他喂着药。
阿辰昏迷了整整三天里,三天里我寸步不离,守在他的床前。
第四天清晨,他睁开双眸,一眼看见我坐在床边,眸中顿时满是惊喜;“琼儿,你在……”
他没说两句话,却以手掩唇,吭吭地咳嗽起来。
“你不要着急。”我柔声劝他:“好好地养伤。”
“我没着急。”他看着我笑:“只是没想到,还可以和你在一起。”
“你就这样想和我在一起吗?”我尽力让自己的嗓音变得柔和:“难道不觉得我很惹你生厌?”
“怎么会呢?对于我而言,今生最想要的,就是和你在一起啊。”
“是吗?”我深深地看进他的双眼,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阵难过。
“难道,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阿辰轻声问。
“不是。”我摇头:“总感觉很多事,改变了好多,一切都不一样了。”
“怎么会不一样呢?我和你,现在还是在一起,难道不是吗?”
“可是,我和骜奔……”
“我不在乎!”阿辰急急地打断我的话头:“我承认,上次的事,是我的错,是我没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琼儿,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你……”
“那,我问你几个事,你最好如实地回答我。”
“你说。”
“这次来黑夷,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是怎么知道,我和骜奔在一起的?”
阿辰双瞳一缩。
“我知道了,黑夷,有你的人,对不对?”
“是。”阿辰终于点头承认。
“好吧。”我轻轻叹气:“这些尔虞我诈之事,我向来不感兴趣,也不多问,只是一条,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我要带你回东元……你大概还不知道,东元现在的大局,已经由我主持。”
“什么?”我不由吃了一惊。
“国君下令迁都,朝中泰半官员都随着国君去了南方,但仍然有些人,想留在赫都,他们推先,由我代行国君之职。”
“难怪……”我脸色大变,继而想起骜天那双阴狠的双眼,难怪他揪着阿辰无论如何不肯放手,却是因为这个。
“这里不安全。”我霍地站起身来:“你必须马上离开。”
孰料,阿辰却满脸不在乎地,淡淡地笑了,拿过我的手握在掌中:“琼儿,你只管放心,不是我口放厥词,至少在这个小院里,我们是绝对安全的。”
绝对安全?
突然间,我感觉自己的脑子里一团浆糊。
“你只要跟在我身边,我会保证,不会发生任何事。”
看着他那双明亮依旧的双眸,不知怎地,我却突兀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世子。”
侍剑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你进来吧。”阿辰松开我的手,非常舒服地向后躺了躺。
侍剑推门而入,像有什么话想说,看见我在旁边,立即闭嘴。
“你先出去一下。”阿辰看我一眼。
我默默地退了出去,在门外站立片刻后方才进了西边的厢房。
“都安排好了?”
“是,世子。”
“那就好。”阿辰脸色严峻,和适才完全不同:“你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找借口。”
“是,世子,但我们此行来的另外两个任务,却没能完成。”
“没关系。”阿辰摆手:“我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在黑夷内部引起混乱,这就已经足够了,至于其他的事,回朝再说。”
“是,世子。”侍剑说完,脸上却略略流露出几分迟疑。
“怎么了?”阿辰奇怪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事?”
“世子打算,如何安置白夫人?”
“以我们的力量,难道不足以护着她安全离开?”
“我是怕——骜奔那边。”
“我们……”阿辰刚要说什么,便听得“篷”地一声响,一簇火光落进院子里,刹那炸开。
“不好!有人在放火箭!”侍剑脸色大变:“世子,看样子这地方已经暴露,您必须带着白夫人立即离开。”
阿辰一脸沉凝,不见半分慌乱。
“世子?”侍剑沉声催促。
“好。”阿辰站起:“我带着婉琼先离开一步,你来断后。”
阿辰说完一甩袍袖走了出去,我正坐在桌边沉思,忽然一股冷风卷进,却是阿辰走了进来。
“穿件衣服,立即跟我走。”
我一言不发,拿起件裘衣披上,便跟着阿辰出了房门,七弯八绕行至角门处,阿辰侧耳贴在门板上,仔细听了好一会儿,方才打开门,只见昏暗里停着一抬轿子。
阿辰携着我上轿,立即沉声吩咐启行。
四个轿夫抬起轿子,步行如风般离去。
半个时辰后,轿子停下,我从轿里出来,却见自己已然身处河边,再往前行数步,便是一艘小船。
“只要过了这条河,便是东元国境了。”阿辰深深看着我:“走吧。”
他携起我的手,刚往前走了两步,便听一个冷冽的声音响起:“韩世子,如此来去匆匆,非为客之道吧?”
阿辰浑身一震,遂松开我的手,回头看去,却见无数手持弓箭的黑夷兵已经将我们俩团团围住。
阿辰右手五指蓦地蜷紧,我不由发出声低呼。
“韩世子,”骜天双眼如鹰一般犀利:“莫非你真地以为,南朝的那些绫罗绸缎,金玉之物,可以收买我黑夷贵族?”
他说完,将手一摆,立即有十余名士兵走出来,两人一组抬着箱子,重重地将箱子放到地上。
“打开。”
黑夷士兵掀开箱盖,我的眼前顿时一片珠光宝气,可所有黑夷士兵却连眼都不眨,好像根本就没把这当成一回事。
“就是这些破铜烂铁,只会迷乱那些没志气的南朝人的心志,而我们北朝男儿,要的可不是这些,而是整个锦绣河山,到那时,你们的女人,珠宝,豪宅,还不都是我们的?”
“哈哈哈哈。”黑夷士兵们发出一阵张狂的叫声。
阿辰的脸色很难看。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古怪的表情。
是挫败,愤怒,不甘,还有憎恶。
“好了。”骜天将手一抬:“废话已经说得太多,韩世子,就让我们黑夷的热血男儿,送你一程!”
“放箭!”
“琼儿小心!”阿辰一把拔出腰间利剑,将箭矢打落。
骜天高踞于马头上,脸上满是胜利者的倨傲。
“砰!”
西北方向,忽然蹿起一团焰火。
“齐禀殿下,有贼寇大举集结,正向河边而来?”
“哦?”骜奔微愣,略一思索,遂从背上摘下长弓,搭箭上弦,对准阿辰。
他双眼微微眯起,右手四指紧扣弓弦,忽然放开,寒光闪烁的箭矢笔直地射过来。
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刹那闪过很多人的脸——爹爹的,娘的,郑云彰的,郑云奕的,阿辰的……但最后,都归于一片模糊。
“琼儿!”
“朵儿!”
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却有两个人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再也不用……”我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露出丝虚无缥缈的笑:“再也不用了……”
我真地以为自己死了,就像那一次在雪地里,失去所有的意识,感觉自己从身体里飘了出来,去很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有潺潺的溪流,碧绿的草原,各种小动物在草地上欢快地奔跑着,不必按照别人的意愿存活于世。
这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生命的存在原本是一种很自然,很纯净的状态,为什么总有些人想去改变它的轨迹?
为什么不能让它们,按照他们的想法,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呢?
“娘……”
我不由发出声轻喃:“娘,琼儿看见你了,琼儿来和娘作伴了,娘你知道吗,琼儿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孩子。”母亲的指尖落到我的脸上,轻轻拭去我的泪水:“你不要难过,母亲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你。”
“娘。”我睁开双眼看着她:“你说是不是世上每个人,都生活得很痛苦?为什么这个世界有纷争,有战乱?为什么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那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为什么有的人,总是觊觎他人的财富,或者美貌?”
“孩子,你不要只看到这些,其实人的心里还有别的,比如说,友情,亲情,爱情……这些都很美好,都值得去拥有。”
“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我……却只感觉自己好累?非常累,娘,你说琼儿是不是,不该留在这个世界上?”
“胡说!”娘亲一声轻嗔:“傻孩子人胡说什么呢,你应该和那个爱你的人在一起,给他生孩子,给他做饭,洗衣服,照顾他一生一世。”
“娘亲,你说的事好简单,琼儿也是这样想的,曾经琼儿也想,今生今世陪着一个人,照顾他一生一世,可是为什么,这个世界却是如此混乱呢?仿佛总有很多莫明其妙的事发生,而琼儿根本不想看到这些。”
“那你,就要学会包容,包容你最爱的那个人,因为女人的幸福,是要靠自己去把握,去经营的。”
“娘亲,那你幸福吗?”
“当然了。”母亲点头;“能和你爹爹在一起,娘亲这辈子觉得很幸福很满足呢。”
我定定地看着娘亲,她的眼神那样清澈,那样明亮——她没有说谎,心思纯净。
“娘亲,你好幸运,无论如何,至少在你最好的年华里,有爹爹陪着你,宠着你,可是琼儿,却觉得自己好累好累——琼儿想离开,娘亲,琼儿真地想离开,琼儿……”
母亲的面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双满含焦灼的眼睛:“琼儿,你快醒醒,快醒醒,快醒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