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椅中,看着垂头而立,一言不发的明月雪。
“你似乎,已经很安于现在的现状?”我轻轻启唇。
“不安于又怎样?小女只是个奴隶。”
“哦。”我语气很淡,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若是从前的我,一定会对她痛骂一顿,可是渐渐地,我却愈发地安静了——倘若一个人,习惯了现在的处境,习惯了她自己的位置,而你强行将她拉出来,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这么说来,你同意嫁给察木了?”
明月雪低着头。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倘若在他人面前,小女会说一些违心之言,可是在夫人面前,小女不愿意。”
“为什么?”
“人的一生太短暂,也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小女,实在不愿违己之心。”
“看得出来,你本就是个与从不同之人,没关系,在我这里,你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任何顾忌。”
“小女确实不喜欢察木,可是小女也没有自己喜欢的人。”
“哦?”我眉梢微微扬起。
“倘若可以,小女其实,愿意一辈子陪着夫人,再不去管世间男子。”
我浑身不由一震:“听你这话的意思,倒是世间男子曾伤过你的心?”
“倘若一辈子不嫁男人,可以干净地离去,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一辈子,”我轻声喃喃:“不嫁男人。”
“夫人?”
“你的心意本夫人明白了,不用担心,你且随察木而去吧,倘若他有丝毫对不住你的地方,本夫人自有处置。”
“谢夫人。”
替我打理好一切后,明月雪离去,我坐在椅中,陷入沉思。
我从来确实没有想过,会留在骜奔身边,可以影响他做一些事,一些决定,至少现在,我已经能把明月雪留在身边一年。
“朵儿。”骜奔快步走进来:“你来看,快来看啊。”
“什么?”
“你来看看就知道了。”骜奔的话音里难掩喜意,我匆匆跟在他身后走出屋子,却见厅中一字排开许多箱笼。
“这是什么?”我微感意外。
“你打开看看。”
我移步近前,伸手打开看时,却见里面是一大箱子金银珠宝,各式古玩。
“这……哪来的?”
“这都是南朝送过来的,你若是喜欢,便挑些出来。”骜奔坐在桌边,手里端着杯茶,浅浅地喝了口,然后将杯盖合上。
我看着这些珠玉,怔然不语。
“怎么了?”骜奔走过来,立在我身边:“瞧你的脸色,像是非常难看,莫非,不乐意?”
我转过头,朝骜奔深深鞠了一躬:“倘若殿下应允,我倒是想用这些器物,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想将其中一些变卖成银两,用来,救济难民。”
“你说什么?”骜奔微觉意外:“你要赈济难民?”
“是。”
骜奔来回走了几遍,显然有些不太明白我的话:“为什么,你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你不是一向讨厌世人的吗?”
我沉默,低着看着地面。
“嗯?”
“我承认,自己确乎是讨厌世人,可世人……”
我说着,脑海里闪过那些认识之人的影子,一颗心却渐渐地冷了下去——
“怎么不说话了?”
“我确实,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是。”
“世人皆恶,心中总是存着恶念,贪念,故而才会受尽百般折磨,世人觉得自己受苦,其实不明白是上苍在惩罚他们,希望他们能意识到自己的罪恶,希望他们懂得,人应该依靠自己的力量活在这个世界上。”
骜奔没有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显然觉得十分地意外。
“我并不想做一个放纵邪恶之人,并且也觉得世间疾苦,自当拯救,可是被救之人若不心怀仁善,反而一味贪求,便会惹祸上身,所以,我不想以金玉示人,而只是遵从天道,将金玉变卖成金银,再换成粮食,救济那些该救之人。”
骜奔始终没有言语,而是定定地看着我,许久,忽然叹息:“可惜夫人只是一介女子,否则便有统御万民之心智。”
“殿下过奖了。”我敛袖朝骜奔深深行礼:“其实,黑夷是一个祟尚杀戮的民族,在他们看来,武力可以占领天下,统御万民,然而这只是一时的,天下人心,终究向治,不向乱。”
“你是从哪里,学得这些大道理的?听你说话的口气,倒不像是普通女子,反而有母仪天下的气概,莫非,是因为在皇宫里呆久了,说话做事,都有了皇家风范?”
“你是不是觉得,”我转头,淡淡看他一眼,眉宇间的威严确实令人心神一慑:“我说这些话,很没有头脑?而且迂腐?”
“不不不。”骜奔连连摆手:“应该说,我从来没有你想得这般深远和周全,琼儿。”
“殿下过誉了,或许殿下还会觉得琼儿迂腐不堪呢。”
“当然不。”骜奔摇头:“你说的话,自然是很有道理的。”
“那,殿下是同意琼儿的意见了?”
“当然。”
“多谢殿下。”
“我想了下,这个周济难民,就放在我们成亲前一天,我会在罗宣城里设置几个分粥点,让所有的难民都集中起来,可以得到我们的接济。”
“好。”我脸上微微流露出几许笑容,一颗心总算踏实下来。
真地好喜欢这样的感觉。
是夜我坐在房里,徐徐操琴,挑,勾,抹,骜奔坐在桌的另一边,一手支腮,定定地看着我,目光深凝。
一曲罢,我停住丝弦,唇角微微朝上翘起。
“朵儿的风姿,果然就是撩人。”骜奔忍不住笑道:“我还真是好福气,娶了你这样一个奇女子。”
我闻言微怔,就是烛光看他,觉得他愈发地英武过人。
“殿下有没有想过将来?”
“将来?”
“是,或许朵儿有些多嘴,但有些话,朵儿却不得不讲。”
“你说吧。”
“虽然到黑夷已经有段日子,可我对黑夷的一切,并不熟悉,而且,当此乱世,风雨飘摇,只怕九州之内,也再无一处净地,难免纷争不断。”
“朵儿所言甚是。”
“其实,我生性并不好斗,只愿与夫君好好地在一起,平安相守一生。”
“朵儿。”骜奔站起身来,想将我拥住,我却后退一步:“将来之一如何,实难预料,我现在能答应殿下的,只是嫁给殿下,能相守一日,便是一日。”
“好。”骜奔点头:“那么我也答应你,一定会好好地守护你,守护我们之间的一切。”
眼见着离婚期将近,我也忙乱起来,要准备婚仪上用的各种物事,老实说,对这些事我并不如何擅长,全赖明月雪在一旁张罗着,才没有出岔子。
婚礼前两天,整个府宅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各处焕然一新,张灯结彩,我因想着在厅里添两扇屏风,怕下面的人做不来,故而往侧院去,想找管事商议,转过回廊,却见几个侍女围在一起,像在谈论什么。
“看来这回,殿下是动了真心了。”
“也不知道殿下是怎么想的……其实我听说,殿下从小和泊元部族的王女有婚约,只是因为后来泊元部族远迁,所以这事再没人提及,可是最近,泊元的使者又要来淳阳了。”
“什么?泊元部族有使者要来?”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一时七嘴八舌,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到来。
我再没有往前走,而是默默地退了回去。
“夫人。”拐过廊角,却迎面撞上明月雪,她上下看我片刻:“夫人您这是?”
“我想让他们搬两架屏风,放到厅里。”
“这事交给我来办就好,夫人不必操心。”明月雪赶紧道。
“好。”我点点头:“那你去办吧。”
我说完,迈步朝内院而去。
“夫人应该相信殿下。”明月雪忽然道。
“你说什么?”
“在这样的乱世,要想找一个真心爱你的,全心全意都向着你的人,真地很不容易,夫人既然找到了,便应该爱他,相信他。”明月雪说完,朝我鞠了一个躬,方才退出。
我呆呆地立在廊下,伸手扶着廊柱,看着外面的海棠花。
“朵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骜奔走来,站在我的身后,低声细语:“你怎么了?”
“没有。”我仓促回头,看他一眼:“我很好。”
“很好?”他抬起我的下颌,深深地看进我的眼底:“那为什么你会流泪?”
“是风吹的,这里风大。”我握住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骜奔眼里闪过丝疑惑,却没有言语,只是仔细打量我一眼,伸手揽住我的肩,和我一起朝内院而去。
“再有两日,我们就要成亲了。”骜奔眼中满是喜悦:“到那时,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过我们的日子。”
“是吗?”我转头看着他:“你很期待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当然。”骜奔停下脚步:“知道吗,自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跟你在一起会很幸福很幸福,你是我苦苦寻找这么多年,一直都想找的人。”
我唇角微微朝上扬起,张开双臂,将他抱住。
“你是不是也很喜欢,跟我在一起?”
“嗯。”我抱紧了他:“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很喜欢很喜欢。”
“那么,从此以后,我们俩便日夜厮守,好不好?”
次日清晨,我和骜奔一起,刚吃过早饭,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葛黎,葛黎呢?”
“属下在。”
“你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
“齐禀殿下,是,是大殿下驾到,现在已在门外。”
“大哥?”骜奔微微一愣:“他不是回淳阳了吗?”
葛黎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了看我。
“立即传命,开门迎接。”骜奔说完站起身来,又转头看看我:“你就乖乖地呆在这里,哪都别去,知道吗?”
“骜奔。”我站起身来,抓住他的手:“你小心点,知道吗?”
“我知道。”骜奔点点头,这才加快脚步朝外走去。
待房门合上,我在桌边坐下,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中忽然生起丝丝悲凉——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命运,每次都是等待,为什么幸福的时光总是那样短暂?明明已经握在掌中,却像曙光一般稍纵即逝,到底我做错了什么?
伏在桌上,我不禁低泣出声。
“夫人。”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现在不是悲伤难过之时。”
“你……”我抬起头来,却见明月雪站在一旁。
“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明月雪顿了顿,方才接着道:“奴婢替夫人收拾屋子,无意之间,听到了夫人和殿下的对话。”
“是吗?”我立即收敛心神,强忍心中的酸楚:“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我要是夫人,就会跟着殿下一起出去,至少第一时间知道发生什么事,接下来也好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