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人……”
女子伏在地上,眼里满是惊恐:“奴婢,奴婢知错。”
我没有言语,只是端坐在桌边,手里端着杯茶,用茶盖缓缓地拨着水面上的沫子,时而瞅她一眼。
“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小棠。”
“家里,还有几个人?”
小棠没答话,只是垂头看着地面。
“你是昭云公主身边的人?”
“嗯。”
“那天,公主为什么带人拿你?”
小棠目光闪躲,显然不愿直接回答。
“你可以不说实话。”我定定地看着她的脑顶:“不过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本夫人也不敢保证。”
小棠双唇紧闭,流露出一副认命的表情。
我轻轻叹口气,放下茶盏:“侍墨。”
“奴才在。”
“你带她出去吧。”我站起身来,作势要往屋子里去,眼角余光瞅了眼依然跪在那里,浑身簌簌发抖的小棠:“或许,你觉得委屈,觉得不甘,觉得是本夫人在为难你,可是人活在这世上,谁不是觉得委屈和不甘呢?所以,你自己仔细想想吧。”
我说完,转头朝里间走去,侍墨跟上来,压低嗓音道:“夫人,您看这……”
“你先把她带下去,单独给她一个房间,暗地里,好好地看着她,倘若有什么异常,便来告诉我。”
侍墨听得莫明其妙,但还是点头答应。
才回到房里,便见阿辰立在床边。
“听说,你在管教下人?”
“是,婉琼……逾矩了。”
“这倒没有。”阿辰脸上难得地流露出笑意:“我府里的人,就是欠缺管教,今后你也是这里的女主人,自然是该尽份内之职。”
“其实这件事。”我忖度着该怎么跟他开口,却总觉得事情十分地复杂,牵扯甚多,倒不如不说为妙。
“先睡吧。”阿辰十分地体谅我,知道我现在困倦,柔声安慰:“府中诸事繁杂,以后你有得忙呢。”
我收束心思,陪伴阿辰。
次日起来,阿辰看我梳妆,满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从镜中看向他。
“是有件为难的事。”阿辰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哦?”我眉梢微微扬起。
“算起来,你也是我的娘子,是不是该去问候母亲?”
我握梳的手微微僵住——向来官宦人家,最讲究这些礼仪,更何况是侯府。
“好。”我点头,慢慢地梳好发髻,挑了件藕合色的衣衫穿上,伴着阿辰出来,同往玉锦院。
这是我进侯府以来,第一次踏进韩夫人住的地方,于是显得格外小心翼翼,几乎不敢轻易踏错半步。
才踏进门,一名中年妇人便迎了上来:“世子来了?快,里面请。”
“顺姨。”看见她,阿辰上漾起柔和笑意:“这几天母亲还好吧?”
顺姨的脸色有些难看,微微欠身:“夫人……不太好。”
“嗯?”阿辰嗓音拔高,面容也冷沉下来,携着我从顺姨身边走过,进了屋子。
房中桌椅井然,收拾得纤尘不染,却不见韩夫人。
“母亲。”阿辰略一思索:“定然是在里面,我先进去瞧瞧,你在这儿等着。”
“嗯。”我点点头,十分安静地退到一旁,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
阿辰进了里间,好一会儿不见出来,我行动拘束,只能在那里站着。
“白小姐,请喝茶。”
一个柔和的声音传进耳里,我抬头,却见是顺娘捧着一盏茶,站在我面前。
我轻声道谢,伸手正欲接过,却听顺娘轻若不闻地道:“白婉琼,大德前户部侍郎白荣川之女,十六岁进宫为丽人,后晋封为妙嫔,后因与世宗之弟郑云奕有染,黜为宫婢,贬居清凉台……”
我霍地抬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妇人——明明,她的表情那样谦卑,可一双黑沉双眸中,却波涛暗涌。
“小姐,请用茶。”顺娘说完低头,慢慢地退下,我坐在椅中,手里捧着热茶,却觉得后脊梁阵阵生寒。
“琼儿。”阿辰不知道何时走了出来:“母亲让你进去。”
“好。”我机械地应了声,放下茶盏,移步走进内室,却见韩夫人于榻上盘膝而坐,虽脸色有些发白,但看上去并无大碍。
“婉琼见过韩夫人。”
“你来了?”韩夫人撩起眼皮看我一眼,瞧不出喜乐:“辰儿已经带你去过天衣阁?”
“是。”
韩夫人掩唇咳嗽两声,接着道:“如此说来,大婚之日,也已订下?”
“是。”我点头。
韩夫人眉宇间的神情便黯了下去:“良儿这孩子……倒是头一回对个女子如此上心……”
她说完,定定地看着我,眸中有怨,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幽暗。
瞧着慵未梳妆的韩夫人,我心中忽然一动,觉得在何处似曾相识,但仔细想去,却又记不起来。
“琼儿。”阿辰的声音传来,打断我的思绪。
“母亲,和琼儿是不是聊得很开心?”
“是啊。”韩夫人点头,微微一笑,眸中阴郁尽去,变得安宁祥和,顺手从枕边拿起个首饰盒:“琼儿,你过来。”
我抬头看了阿辰一眼,确定他没有异议,方才站起,朝韩夫人走过去。
“来。”韩夫人打开盒盖,从里边取出一只金灿灿的镯子,十分亲昵地拉过我的手,轻轻戴在我的手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阿辰的妻子,记住一定要好好地爱护他,疼爱他,照顾他,时时刻刻都要想着他,明白吗?”
“是。”我点头。
“好了,我现在也累了,你们都先回去吧。”
从玉锦院里出来,阿辰一径拉着我:“怎么样?母亲怎么样,对你很好吧?”
“嗯。”
“琼儿。”阿辰忽然张开双臂将我拦住:“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最近总是不开心,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这样。”
“阿辰。”我收住脚,抬头看他:“其实我……”
“你怎么了?”
我想告诉他,其实对我韩夫人有着非常奇怪的观感,但却不知道如何出口。更重要的是,我无法确定韩夫人到底用意何在——今日顺娘对我说的那些话,显然并非无心,那么她是在敲打我,让我别去打阿辰的主意?还是觉得拿住了我的把柄,要我以后乖乖地伏首听命?
“你要是心里有什么事,那就跟我说!”阿辰急得直转圈。
“阿辰。”我叫住他:“你,能不能跟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赫都城中,可有十分清静的去处?”
阿辰思忖良久,才道:“有!”
“那好,明天,我们就去那里。”
一路回到竹溪院,幸而无别事,侍书侍剑侍墨侍琴四人,将一切打理得十分妥当,我心中也暂时安定下来。
次日却是个朗晴的天,阿辰让四人照例在府中巡视一番,确定并无任何异样,这才携着我出门,往凤麟山的方向而去。
凤麟山是赫都中一处风景极佳的去处,但平时却少有人迹,从山脚到山顶,一路碧叶葱葱,不断可以听到清泉淙淙流淌之声。
入得山里,一颗心自然安静下来,红尘浮华淡去,仿佛能看见一轮皎皎明月,从心底缓缓升起。
“我想去那里坐坐。”
抬起手来,我指指山腰那座凉亭。
“好啊。”阿辰点头,携着我沿青石板路拾级而上。
进得亭内,四面一望,但觉群山蔚然,白云缈缈。
我走到栏边,伸手扶着栏杆,望向远处:“你知道我的过去吗?”
阿辰想不到我会突如其来问这样一句话,不由怔住:“琼儿?”
“自从见面起,你从来不曾问过我的过去,我的家人。”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毕竟那个时候,我们俩不在一起,有些事,自然不好控制。”
“不是那样……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进大德皇宫?”
“这个不重要。”阿辰打断我的话:“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一起,以后也会在一起。”
“倘若有人,拿我的过去做文章呢?”
“有什么文章好做?”
“我不知道。”我摇头,确实觉得有些头痛——过去的那些人,和事,就像潜在水里的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头来,狠狠地咬我一口。
“你若是担心这个,那,等成了亲,我带你去一个人烟稀少之处,好不好?”
“人烟,稀少之处?”我心下转念,倘若想过两个人的清净日子,自然是人烟越稀少越好,这浮华红尘,不过是人家上演的一场场戏,有没有我们,都不重要。
“可是,你能放得下这里的一切吗?”
阿辰沉默。
我微微抬头,凝视着身边男子长满青色胡茬的下巴——凭心而论,虽然我与他数度肌肤相亲,却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他。
韩景辰。
我平生仅见的,最淡泊温良的男子,果如我所想,是个丝毫不在乎世间功名利禄的人吗?
真是那样吗?
他的内心,会和他纯稚笑容一样吗?
我忽然没有了把握。
只因清楚在公侯之家出生的男子,实是比普通百姓之子,更多一层,对权力的渴望。
“我不想骗你。”过了许久,阿辰终于再次开口:“我确实,不想离开赫都。”
我沉默,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不离开赫都,是因为,是因为……”阿辰满脸犹豫,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不必这样。”我淡淡地打断他:“我从来不想强迫你改变,更不愿意勉强你为我做什么,你从前怎样,以后还是怎样。”
“不是的。”阿辰摇头,表情有些焦急:“对我而言,你比任何事都更重要,只是我……”
“好了。”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竭力将眼中的泪水给逼回去:“是我过分,你不用放在心上……一切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
“婉儿,你总是这样善解人意。”阿辰捧起我的脸,深深地亲吻着:“不管在哪里,我都一定会好好地保护你,绝对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