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异样，睁开双眸看时，却是小姑将一条被子裹在我身上，并用双手努力地替我拢着。
“小姑。”我朝她笑笑，接过被子：“你不用这样，自个儿好好睡吧。”
“我不。”小姑摇头，眼里却多了几分倔强：“大哥哥是这个世上，唯一对小姑好的人，小姑也要好好地对待大哥哥。”
“小姑……”抬起手来，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细嫩的脸庞：“小姑一定吃过很多苦吧？有没有怨谁，恨谁呢？”
“小姑不怨任何人。”小姑声音清脆地道。
“为什么？”
“因为小姑做梦了，小姑在梦里看到了娘亲，娘亲告诉我，会有人保护我，爱我的。”
“哦？”我微微觉得有些奇怪：“小姑见到自己的娘亲了？小姑的娘亲长得什么模样？”
小姑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从床上跳下地来，一双漆黑的眼眸不停地眨动着，贴到我耳边，用糯糯的声音道：“大哥哥我告诉你吧，我娘亲可漂亮了，爹爹说，娘亲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我爹爹还经常把院子里的芙蓉花摘下来，别在娘亲头上。”
“是吗？”我笑了笑：“那小姑的爹爹，是不是曾经把小姑抱在怀里，讲故事给小姑听，用胡须扎小姑嫩嫩的脸蛋？”
“大哥哥你怎么知道？爹爹不但会把小姑抱在怀里，讲故事给小姑听，而且——”
“而且什么？”
小姑却突然低下头去，很显然，是不愿意再提过去的那些事。
“小姑要是不想说，那不用说了。”我摸摸她的头：“现在时辰还早，可以多睡会儿。”
“大哥哥。”小姑姑却突然抬起头来，眼里多了几分倔强：“你不会离开小姑吧？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小姑的吧？”
我微微一愕，觉得这个问题，真地一点都不好回答。
“小姑。”我微微弯下身子，深深地凝视着她：“告诉大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其实。”小姑低下头去，不安地捏着衣角：“爹爹曾经很喜欢小姑和娘亲，还经常抱着娘亲说，要永远跟我们在一起，绝对不会离开，可是那天……”
她说着，眼神变得恍惚起来。
对于每个人而言，生命里总有些日子，显得格外地特别，或者刻骨铭心，或者无比欢乐……
“那天，娘亲在厨房里，和往常一样，做着饭菜，等着爹爹回来，我在院子里玩，院门忽然打开了，爹爹走进来，可是身后还跟了一个女子，她的肚子很大，就像里面塞了个大冬瓜似的……”
我听得有些出神。
这是我第一次，全神贯注，听另一个人讲自己的故事，而且，还是个小女孩子。
“娘亲的脸一下变得很难看，无法形容的难看。”小姑双眼有些迷茫：“大哥哥你知道吗，我一直都觉得，我可以和爹爹，娘亲一起，永远过着快乐的生活，爹爹会爱我，爱娘亲，会一直宠着我，可是直到那一刻，我方才有些明白，是我错了。”
“你怎么错了？”
“我也不知道，那一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总而言之，从那以后，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也没有办法再相信任何人……我看着自己童年时最美的一个梦，在眼前无情破碎，却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挽救。”
“小姑。”我张开双臂，将她抱进怀里，感受着她浑身的颤栗，心不禁一阵发抖。
“好了。”我摸摸她的脸蛋：“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从现在开始，我们俩在一起，我们好好地过，你说好吗？”
“大哥哥。”小姑抬起头来，眼里却含着泪光：“我现在，也是在做一个梦吗？”
“嗯？”我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这样说？”
“以前，我也总有些回忆，十分地美好，可是转瞬间便破碎了，就像水面上的气泡一样，大哥哥你告诉我，世上的事，是不是都这样？”
“什么意思啊？”
“就是那些温暖的，快乐的回忆，总是很容易消散，留给我们的，都是残破不堪。”
“我不知道。”我摇头，突然发现这个问题真地一点都不好回答——“哥哥像你这么小的时候，也常常以为，自己的人生会有很美好的前景，但是到最后——”
“最后都怎样了？”
“没什么。”毕竟她年纪太小，我一点都不想说最残酷的话给她听。
“至少现在。”我拿起她的手，紧紧握住：“至少现在，大哥哥陪着你，对了，我听伙计说，明天城里会放花灯，大哥哥陪你去看，好不好？”
“花灯？”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小姑一听，顿时无比开心，从床上蹦了起来，拉着我的手不停摇晃：“好啊，好啊，和大哥哥去看花灯，和大哥哥去看花灯嗳！”
“那你要听大哥哥的话，乖乖地睡觉，不许吵，不许闹，更不许胡思乱想，知道吗？”
“嗯嗯。”小姑连连点头：“小姑听大哥哥的话，既不吵也不闹，小姑乖乖地睡觉。”
小姑说完，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回枕上，没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去。
我这才略略放心，重新坐在圆凳上，心里却有些发空……
次日一大早，我携着小姑下楼，便见满大街的人不停跑动着，忙碌着，扎高台，贴红纸。
“大哥哥。”小姑眼里满是好奇：“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准备今天晚上的花灯会啊。”
“花灯会是不是特别地漂亮？”
“对啊。”我重重地点头：“花灯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到时候，小姑不但可以看到很多好看的东西，还可以尝到无数的美食呢。”
“是吗？”小姑的双眼像星辰一样闪亮：“那，小姑能吃到油龙吗？”
“油龙？”我微微一愣：“油龙是什么？”
“大哥你没有见过油龙吗？”
“没有。”
“油龙啊，就是用把和好的面团做成龙的形状，再裹上糖、芝麻，放进锅里炸成金黄色……大哥哥你知道吗，油龙可好吃了，小的时候，爹和娘总是会带着我出去看花灯，也总是买油龙给我吃。”
“哦。”我摸摸她的头：“那今天晚上，大哥哥也会买给小姑吃的，只要小姑听话。”
“嗯。”小姑重重地点头：“小姑会听大哥哥的话，一定会听的。”
眼瞅着快到傍晚，我带着小姑出了门，先给她买了身像样的衣服，又给她买了些吃食，然后带着她在街上慢慢地走着。
大街上确实十分地热闹，男女老少穿梭不停，而我却半点不留恋这些风景，只是走马观花，随意瞧上两眼。
“王爷驾到！众人闪避！”
突然，一声高喊传来，所有人顿时散向两旁，双膝跪地，额头几乎触到地面，大气不敢出。
我眉头一皱。
老实说，我最讨厌的，便是这样的场景，从前在大德皇宫，我都不太愿意向皇帝下跪，更遑论一个他邦王爷？
“大哥哥。”小姑一脸紧张，拉拉我的手。
略一转念，我还是跪下了，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数十名侍卫奔至近前，分列于街道两旁，后背挺得笔直，然后四名宫侍手执仪仗，再后面是一乘大轿，还有十六名身着粉色衣裙的侍女，个个手里捧着器具，随侍于轿中。
东河郡虽也算得上是个中等郡府，可郡中之人却也很少见到这样的场面，个个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直到王爷的轿队过去很远，老百姓们方慢慢地站起。
“大哥哥，王爷是个什么官啊？”小姑抬起头来，满眼好奇地看着我。
“王爷不是官，是皇帝的亲戚。”
“皇帝家的亲戚？”小姑吐吐舌头：“难怪如此大的派头。”
“我们走吧。”我不想就这个问题和她继续纠缠下去，拉着她走开。
天色终于黑尽，花灯会开始了，有吹拉弹唱的，有走江湖耍把式的，有乘着功夫卖掉古玩玉器的，当然更少不了各色小吃。
我将小姑带到一个炸油龙的小摊边，给她买了一大盘油龙。
“吃吧。”坐在桌边，我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好好地吃。”
“唔。”小姑嘴里叼着一条，手里还拿着一条，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大哥哥，你不吃吗？”
“我……”我愣了愣，随意拿起奶油龙，凑到嘴边咬了口：“吃，也吃。”
“小姑一半，大哥哥一半。”小姑在盘子里划拉了一下，将油龙分成两份，双眼弯成月牙，偏头看着我：“从此以后，我和大哥哥有福一起享，有难一同当，你说好不好？”
彼时漫天的焰火洒下来，映照出她莹白如雪的容颜，宛如才刚刚探出水面的芙蓉花，那样地纯洁，明丽。
“小姑……”我不禁轻轻一叹，正要伸出手去好好地抚摸她的脸庞，忽然听得一阵喧哗之声传来。
“抓住她！快抓住她！”
我还没回过神，桌子已经“砰”地一声被人掀翻，瓷盘跌落于地，摔得粉碎。
“油龙！我的油龙！”小姑大叫着，弯腰想去抢地上的油龙，却被我死命地拉了回来。
“大哥哥，油龙……”
见她情绪如此激动，我不得不伸出手去，重重砍在她的脑后，小姑头一歪，晕倒在我的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