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第一眼看见的是幅图画,画在墙壁上的一幅图画。
十丈宽的墙壁上,画满了尸骨。
尸骨!
各式各样的尸骨。
有的白骨磷磷,有的还只是尸首;尸首之中,有的缺了一个脑袋,有的被割断了喉咙,有的没了双臂,有的双腿被消掉,有的干脆是从腰际被斩为两截。
每一具白骨上血迹未干,每一具尸首上,鲜血喷溅。
十丈宽的墙,画的除了尸骨外,还有两个人。
一个活人,一个死人。
一个活着的男人,一个死去的女人。
死去的女人被那活着的男人抱在胸前,或者的男人的眼泪滴滴落在死去的女人脸上。
整幅画面是血红色的,刺眼;只有这两个人是惨绿色的,散发着悲伤、悲痛、悲哀。
还有一柄剑。
活着的男人用一只手抱着死去的女人,另一只手里面握着一柄剑。
洁白如玉、杀人不沾血的剑。
看到这柄剑,鱼的内心深处闪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所有的人都是死在这柄剑下的!
惨!
惨不忍睹!
盯着这柄剑一瞬间之后,那种发自内心的惨荡然无存。
只有一种莫名的悸动,荡漾在鱼的心头。
两行泪,慢慢溢出鱼的眼眶,慢慢流下来。
是为了那些尸骨?还是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抑或是为了那个活着的男人的悲伤、悲痛、悲哀?
“你的泪,为谁而流?”声音居然来自那幅画。
鱼呆呆的望着那幅画,呆呆的回答:“不,我没有流泪……”
没有流泪?那他脸上的晶莹是什么?
是他在骗人,还是在骗自己,或者,或者他跟本就不知道自己流下了眼泪?
画里面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一个老人不知什么什么时候站在了鱼的身边,他用他干枯的手指沾了一点鱼的泪,用舌尖舔了舔;他的眼神之中似乎突然闪过一丝光芒:“原来你的泪也是咸的……”
鱼回答他:“每个人的泪都是咸的。”
老人说:“你也不例外。”
“是的,我也不例外。”
鱼终于从那幅画上移开目光,看着眼前这个通体散发着慈悲的气息的老人,问:“这副画是您画的吗?”
老人摇了摇头:“没有人能画出这样的画,没有哪一个画家能够凭空画出这样惨烈的画面。”
鱼问:“难道它是真实的故事?”
老人说:“不是故事,是一个传说。”
“传说?”
“是一个传说,但我相信它是真是的。”
“这世上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不相信。”
“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鱼深深吸了口气:“我只希望这样的事情永远不要发生。”
老人注视着鱼,注视着鱼的眼神;他自己的眼神里面闪烁着一种让人心动的光芒,但那光芒,就像流星,一闪而过:“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心;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人的心变化的更快。”
“可是我相信我不会变。”
这里似乎是一个石洞,没有门,也没有窗,触目所及,处处都有整齐而光洁的石壁,但是,这个石洞浑然没有丝毫冰冷的感觉,只因为,除了那幅画占据的那面墙壁之外,其余的三面墙壁满悬着长缀之锦帐,珍贵之毛皮……
纵是大富之家的厅堂,也不过如此。
但是很空旷,只有一桌两凳;是用青石雕刻而成的,简洁而不失庄重。
老人已经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
鱼坐在他身边的另一张石凳上,扫视了一下四周,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的家里。”
“可是我好像不应该在这里。”
鱼记得自己应该是在一片树林里面。
那片树林是在他的家门口。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花恋雪的去意,他也知道花恋雪一旦离开他的家一定会遇上麻烦。
所以他先花恋雪一步替她开路。
他想把她的危险在她来到之前替她解决掉。
但他没想到危险来得那么快,就在他家门口的树林里,他遇上了三个想要找花恋雪麻烦的人。
他只知道那三个人是要找花恋雪麻烦的人,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三个人一个是青城剑派的“一行白鹭上青天”陶大智,一个是南海剑派的“默默无闻”闻修,一个是南海剑派的“平淡无奇”苏慕奇。
他还知道,将要给花恋雪带来麻烦的这三个人给他自己带来了危险。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身上至少有两处伤,一处在脸颊,浅浅的伤口足有一寸半长,好在并不深,留的血并不是很多;另一处伤口在胸口,长八寸,深半指,血液几乎是在瞬间染红了他的前襟。
当他已经受了这两处伤的时候,花恋雪来了。
他还对她说:“怪我本领不到家,没有在你来到之前为你扫清障碍……”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就冲入了那幅画。
鱼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也感觉不到胸口的伤痛,但他摸的到脸上的伤痕。
长一寸半。
但他的衣襟上已经没有了血迹,被剑尖划破的衣襟也已经被细细的针脚缝合起来。
鱼相信自己的记忆没有错。
鱼只是不相信自己沉睡的这段时间居然足以使得伤口愈合。
“你本来的确不应该在这里,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鱼点点头:“我的伤也是您治好的?”
老人并不否认:“对我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
“那我的衣服呢?不会是您帮我缝补好的吧?”
老人笑了:“无论是谁,至少它现在又能穿了。”
鱼也笑了。
他还想问——问问花恋雪的事情,但是老人已经将话题岔开了:“除了那幅画,你在这间石洞里面还看到了什么?”
“一张石桌,两张石凳,一位老人家。”
“还有呢?”
鱼又扫了一眼这间石洞:“八面锦帐,八八六十四条毛皮。”
“还有——”
鱼笑了:“再有,就是我自己了。”
老人摇摇头:“不对,你再看。”
鱼搞不明白这个老人究竟要问什么,他的眼神很刁,他只扫了一眼这间石洞,就数清楚石洞内的锦帐是八面,不是七面,也不是九面,还有那些毛皮,不是六十三条,不是六十五条,是整整六十四条;他对自己的眼神很满意,他甚至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眼神比自己更刁的人。
对于自己的眼神,他一直很自信。
但是,这一次,当老人问他“还有——”的时候,他的自信崩溃了。
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除了那幅画占据的那面墙,这间石洞剩余的三面墙壁之前摆上了高约一丈的书架。
书架上是满满的书,一本挨着一本,一本挤着一本,满的像是再也装不下一张纸。
鱼甚至怀疑这是幻觉。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觉,他还知道老人问的就是这些书。
“很惊讶是吗?”
鱼点点头:“太多了……”
“读它们,我用了三十年的时间。”
“一本一本的读?”
“没有一本是我没有读过的,我甚至能够记得住任何一本书任何一页任何一行写了些什么。”
“我相信。”
“也许我是在吹牛。”
“我又不认识你,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你吹牛给我听一点意思也没有。”
“所以你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即便不是真的,我也不会一本一本的查问你。即便我真的查问你,也不可能一页一页一行一行的查问。”
“所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相信。”
“至少我不会告诉你我不相信。”
老人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你实在是一个聪明人。”
鱼也笑了:“我不是一个谦虚的人,你这样说我也相信是真的。”
老人说:“所以我才会带你来到这里。”
鱼说:“你带我来这里总不会只是想夸夸我聪明吧。”
“不错!”
老人正色说道:“我是想看你点一点头。”
“然后呢?”
“然后成为我的入室弟子。”
“然后——”
“我会把我所有的书送给你,并且在十年的时间之内将这些书里面的知识尽数交给你;而且我还会教你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让你成为普天之下,最最博学的人。”
“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求知欲望这么强的年轻人,你说的这些真是太有吸引力了。”
老人的脸上溢出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
“错了!”
老人一怔:“错了?”
“十年的时间让我一直留在这里,会把我闷死的。更何况,学知识并不见得一定照搬书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说得就是这个事。”鱼微笑着说:“你治好我的伤,我感激你,也想有机会报答你,但是我的报答不一定就是做你的弟子。”
他眨眨眼睛,又说:“所谓好事成双,如果你现在把我送回到我的家,我会再感激你一次的。”
老人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鱼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愿意把我送回去,只要告诉我怎么回去,我也十分感激你。”
“你不想再考虑考虑?”
“不想。”
“如果我既不送你走,又不告诉你怎么走呢?”这一刹那,老人的眼神之中突然闪出一丝寒光。
鱼看到了这一丝寒光,他渐渐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慢慢的说:“我没记错的话,我应该还会一点功夫;我的功夫可能现在还很一般,但是,对付一个比我老着好几倍的老头,似乎还是绰绰有余的。你说是不是?”
老人冷笑一声:“伤得半死不活,还想和我交手吗?”
“伤……”鱼吃了一惊。
他吃惊,不是因为老人突然翻脸——准备翻脸的本来就是他自己——他吃惊的是,老人的话似乎没错,他突然感觉到胸口很疼,像是刚刚被剑尖划伤,疼的还有他的脸,似乎还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流。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他发现他摸自己脸的那只手被染成了红色的。
血!
红色的血!
顺着他的脸颊向下流的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