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麟说，在瑶海结界里，人不会做梦，除非在水中，而我要掌握的飞行术也是在梦里完成的。
所以，要学会飞行术，就要能在水中睡觉。而想要在水中睡觉，闭气归墟又是前提，所以上午的任务，就是龟息。
我问阿麟，什么是龟息。阿麟就在岸上捉了一只龟放在水中央，我则坐在阿麟的尾巴上，一路跟随它从水中到岸边。
阿麟问我，有什么体会。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除了慢还是慢。”
“那怎样做到慢呢？”阿麟煞有介事地追问。
“无念无想。”
我的回答让阿麟很满意。之后，他便又化身为龙去追蝴蝶了，我则一人坐在栈道上，凝神静坐，也许是因为昨日吃了红羽果的缘故，进入心界的时间似乎比往日在月影峰用的时间都短，用意念在脑中努力勾勒出那水龟的模样，从四不像到海鳐鱼，到甲壳虫，到四脚神龟，竟然用了四个时辰。等我睁开眼，夷伯正虚坐在我面前，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由于意念里满是四角神龟，所以出定后对着夷伯的第一句话竟是：“四脚神龟。”
夷伯点了点头，又神秘兮兮地飞了眼给我，说道：“我要喝贝柱汤。”
阿麟站在一旁，提了一篓子白花花的螺贝，我能听见它们在积极地吐着泡泡。
那晚睡觉前，我因禅定太久，觉得开口都是妄言，就找了片白石，默默在栈道上写字。阿麟好奇，蹲坐在池边从头到尾看我写完。
我阿娘擅词韵，常在我病中替我读诗。我那时想起了两首绝句，并排写了下来。
疑云流碧宇，众鸟高飞尽，
猜雾满红闺。孤云独去闲。
目送双翔鸟，相看两不厌，
无端恋落晖。只有敬亭山。
我很喜欢“疑云猜雾”四字，又觉相看两不厌很讨喜，就都攒来写了另一首。
疑云浮清山，
猜雾揽浊声。
同坐共一梦，
巍巍两璧山。
后来，阿麟很是配合地取出了骨笛，又飘到承台上对着两璧山吹了一首曲子，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有人在我留字的最后续了四个字，清山一梦。
第二日，我在灵台中勾勒出了四角神龟的形貌，又导气龟息，让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慢，等我醒来，已经月上梢头，阿麟正一手掐着我的命门，一手拄着下巴打盹。脑袋不时地往后翻，摸样甚是可爱。我也一手拄着下巴，看他被梦神挑逗，夷伯无声无息地飘来，我俩竟全然不知。他肚子咕噜咕噜鸣叫的声音很有节奏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下意识直了身，被阿麟掐着的左手直直地挥了上去，给了阿麟一记勾拳，他捂着脸，震惊地瞪着我，我则捂着心窝，震惊地盯着叉手飘浮的夷伯，夷伯羞涩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把头一歪又原封不动地飘走了。
“我坐了多久了？”我问阿麟。
阿麟数了数手指头，“七个时辰。”
“怎么样？”我腼腆地摸了摸自己的寸口。
“至少一个半时辰。”
“够不够？”
“加一颗避水丸，足够。”
第三天，夷伯出奇没有躲在小黑屋里，而是一直站在承台上，看着阿麟将我放两璧山中间的池水里。水中的白鱼在我身边游来游去，弄得我在水中很不老实，夷伯的声音却从虚空中传来：“凝神归墟，你即是鱼，鱼也是你。”
后来，五感都消失了，只有意识在水中游走，真的像鱼一样。记起早起时，阿麟曾对我说道：“在空中要像鸟儿一样，在水中要像鱼儿一样。飞行就是六感里面假物为身的意念。你体会到了，就学会了。”
所以，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记得我做了一个自己变成白鱼的梦。梦里我在水中畅游，在水草青荇里躲猫猫，我还看见阿麟的龙身，我用鱼尾去搔它的脚底板，它在水上乐的前仰后合。
傍晚时分，两璧山间出现了火烧云，阿麟独自一龙坐在池边，对着红彤彤的天一顿乱抓，我则一直在尝试飞行术，可跳了八百次也不得其法。按夷伯的话说：“该学的都学了，只差一个契机了。”
阿麟就那样抓啊抓，抓得火烧云躲到了天边，阿麟也跟着火烧云朝天边渐飞渐远，我第一千二百次跳起来，失败，然后，精疲力竭。阿麟说，只有自己所有的所有的力气抽空，才能达到夷伯口中所说的无意识，我第一千二百零一次跳起，却看见阿麟巨大的龙身毫无征兆地从悬崖边栽了下去，只是眨眼的功夫，那抹熟悉的身影就从崖边消失了，掉下去了？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就在下一刻，我已经站在了悬崖瀑布的边缘，漫天的水汽，瀑布飞流而下，一片星辰薄雾之中，阿麟已经变回青衫公子，缓缓飞到我身边，他开口道：“记得我说过，三天后，要你陪我一同到这天边的瀑布来。你完成了我的愿望，今日许你一个奖励。”
我破涕而笑，飞得比他更高，等他追上来，对他说：“阿麟，给我讲你的故事吧。”
可阿麟面色一沉，再也没有说话，不知他念了个什么咒，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阿麟就那样消失了，四天里，我找遍瑶海结界也没有看到阿麟的影子。晚上，看着冰冷的水面，丝毫没有睡意，身后依旧留着那晚写下的三首诗，心中更添气闷，我提了桶水，一声不响地跪在栈道上洗字，洗到最后，只留“清山一梦”，却不忍下手，大颗大颗的泪珠子都滴在木头缝里，夷伯见我楚楚可怜，走到我身边，也半跪在池边，对着星月沉湖的水面，支了个竹竿，道：“阿麟喜欢吃白鱼，我们将池里的白鱼都钓光，想他不想出来也不行。”
我看了看夷伯，忽觉十分感动，就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用自己最近练就的通灵六感，诚心祈求：希望夷伯今晚如愿以偿。
我和夷伯捕鱼捕到天明，白鱼像小山一样堆在我身后的平台上，鱼鳞反射着太阳初升的光茫，仿佛是一层又一层的水晶珠帘，我幻想着珠帘背后是阿麟憨态可掬的样子，还特意将夷伯的竹竿倒插在“小山”顶，我早就想好了台词，念到：“祝你福如东海龙不老，寿比君祁常有鱼。”
可是阿麟还是没有出现。
第十天，我和夷伯说，我这辈子再也不吃白鱼了。
夷伯说，你想吃，怕是两璧山三年之内也不会有了。
阿麟还是没有出现。
第十一天，夷伯也没有从小黑屋出来。整个瑶海结界安静的吓人。到了晚上我疯狂地敲击夷伯的房门，巨大的声响在两璧山间回荡，叫醒了沉睡的魔鬼，瑶海越发的清冷可怖。我蜷着身子缩在承台的一角，口中不停地喊着师父的名字，一直喊着，着了魔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执魔之铃在我怀里轻轻一动，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把它握在手里，它开始持续震动，如同一颗活生生的心脏，“月神？”我嗫嚅着，月神，我像是抓住了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支撑，在寂静的夜里，伴随着连绵不断的震动，昏睡过去。
一阵噪杂的声响传入了耳朵，依稀能辨别出是两人，他们越走越近，他们摇摇晃晃，撞翻了许多东西，书、油灯、连带着窗帘、甚至茶碗、扫把，门“嘭”的一声开了，我在惊慌地抬起头，看见阿麟血淋淋的身体从我头顶飞过。
第一次看到夷伯生气，他将阿麟投掷出承台，青筋爆留的，毫无征兆。我在二次震惊里一面看着七窍生烟的夷伯，一面用眼角余光瞄向木偶一般飞向两璧山阿麟，本能地，我选择了看上去较弱的一方，一秒、两秒、三秒、接住、入水。
痛。
然后，阿麟变回了龙身，我被压在它的胳肢窝下面。
我费力地挣扎脱身，浮出水面，远处夷伯拍着手，掸了掸灰尘，这一掸，也掸走了我的错愕：夷伯这一扔，时机、落点、力道，刚刚好，不然，压在巨龙身下的就是那三间茅草房了。
我爬上岸，一身白衣也被染得斑驳，阿麟更糟，伤口浸泡在水里，把湖水都染红了，自己竟然毫无知觉。夷伯念了个咒，将一本《外伤十九症》送到我手里。
“我不懂医术......”我一时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且先别担心，照着这册子上的方法去多采一些触须草和摩罗根，加着于蓝花的花蜜磨好。这里有我。”夷伯淡淡地说着，显然已经没了情绪，他反手在空中画了些咒符，我能感到阿麟所在的水域渐渐出现一个四四方方的“空匣子”，空匣子将阿麟的身体从水中抽离出来，原来，这是个辟水的结界，夷伯想得很是周全。
我翻开这本模糊能辨出名字的飘零书页，真是小心又小心，生怕一用力就将书页翻烂了，只见书页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人自有皮囊，却被戾气所破，刀剑留痕，此吾不愿。此记五章，只言配药，不谈药理。信者当知宝贝，不信者少言莫怪。仙怪留字，当遇有缘人。
下面又写到：
仙族
神兽
妖族
鬼族
人族
我捉摸阿麟贵为龙族，自然不列仙、妖、鬼、人之列，只得翻看第二章，直接跳到神兽一族，可惜，首页上没龙，赫然写着白鹿，不觉心里替阿麟抱不平，再见左下角又一排小字，我贴近一看：龙丑，虽百兽灵长，然龙不及白鹿也。
心中叹道：大千世界，本来就不是美者的天下，若天下惧美，则美殁了。阿麟，真替你抱不平！
再看下一页，大大小小写了九个药方，分别是针对不同的戾气，解法也不同，连百兽麟，浆果皮，甚至猴肝孔雀胆都在药引之列。而夷伯所说的触须草方竟是针对妖气所伤的，更需一剂千年龟血做药引。原来阿麟被妖气所伤，但是，这瑶海结界哪里来的妖气？再向下看去，这页左下角又添了一行小字：然众神兽之中，唯龙丹可结传三世不灭，是以龙族不同于他族也。
原来龙丹可以有三世寿命，阿麟，你是第几世？
逐一翻完，我自感叹这书作者也是个无底洞般的厉害人物，六界通吃，行事风格也极为随性。记得师父教导我说：世人之心常有七窍，七窍又是清窍，是以上清下浊，所以清窍常开，为常人，可有一些人，或病，或坏，亦有一窍不通，是为世间浊气蒙蔽，没造化的，专做杀人越货，坑蒙拐骗的坏事，有造化的，常因一念而痴执，能人之所不能，或许这个林初就是个有造化的。
“籽言！”我知道夷伯在远处喊我。
“夷伯，这千年龟血在哪里找？”我喊了回去。
“只需触须草，摩罗根和于蓝蜜。快去快回！”说罢，又将一个碗口大的小钵一并飘来。我会意，不再耽搁，借着书页上的插图，找来了触须草药方的三味材料，在磐石上磨出汁来，挤满整整一个小钵。小心翼翼端着回到阿麟所在的辟水结界处，将磨好的药汁交给夷伯。
“夷伯，这书上说，这药需外用，但是阿麟如今已经变回龙身，这药才这么一丁点，怎么用啊？”看着阿林满身的伤口，真是让人无从下手。
夷伯看了看我，笑着说：“这不难，只需要一个仙法，你听过千藤引么？”
“千藤引？”
“就是用仙法织满仙藤，再将这些药剂依花径传输到花蕾，靠花香散布的气味来让伤口愈合。”
“听起来，很玄妙！”
“不过，夷伯想让你来施布这个仙术。”
“我？”
“我虽将阿麟从赤妖山六莲境里救出来，但是六连境和瑶海结界的洞口还没有封印好，此事要是出了差池，怕是后患无穷。所以，这几天，你在这里负责给阿麟上药，夷伯还要去将那洞口处置妥帖。”
“什么赤妖山？什么六连境？”我一头雾水，却明白夷伯要我照顾好阿麟。
“我回来再和你解释。你先学千藤引吧，你那么聪明，应该很快就学会了。”
“我学飞行术还用了三天，这个千藤引有那么好学么？”
“夷伯什么时候骗过你。阿麟是龙族后裔，他的鼻子能嗅出你的仙根仙胎，他那日教你的飞行之法，也是因材施教，是仙术中的上乘，此番不用灵台描画，要心之所动，藤蔓攀生。心动，意才动。我在这里等你出定。”
“我且试试。”说罢，就坐到阿麟身旁凝神静气，很快四境空无，到了心境灵台。夷伯的声音再次飘来。
“意念在心。”
我将六感专注在心脏的位置，我能听见它跳动有力，但是它只是跳动，和往常一样。
夷伯继续说道：“阿麟为了你，才受的伤。”
“为了我？怦怦。”
“只有你才能救他。”
“只有我才能救他！怦怦。”
“好了，想着这个，去用心描绘你的藤蔓吧！”
一定要将阿麟治好！我这样想着，心跳就开始变得有力起来。原来，这就是心之所动。我想起和阿麟相处的种种，想起为他离去而哭，因他回来而喜悦，见他受伤而失落，心中竟然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油然升起，我努力将一阵阵的悸动凝结成形，用念力控制着，让那粒施救之心的种子生根发芽，我看着它，长出形状，竟然是株小叶铃兰。我再想象它的藤蔓像斛寄生一样卷曲蜿蜒，爬满阿麟所在的辟水结界，然后蓓蕾花开，像极了我怀中的执魔之铃。我做到了！我将触须草药汁做根，药液开始沿着藤蔓向上传输，从根到茎到叶到花，花香喷薄而出，变化甘霖，终于在阿麟的周身下了一场蒙蒙细雨。
我睁开眼，刚好看见夷伯将自己一滴血滴在铃兰花的花瓣上，那朵花瞬间变得妖红，又渐渐退色，恢复如初。我听到了阿麟均匀的呼吸声，松了口气。
“籽言，你做的很好！我可以放心离开了。”
“夷伯要去多久？”
“七天。你放心！我的血比拿那千年龟血厉害不知多少。接下来，阿麟就交给你了，你只需要在阿麟醒来之前，每日三次替他用千藤引送药就好。”
“夷伯，那你早点回来！你要小心......”
“娃娃，你见了我给阿麟滴血做药引，就知我厉害，你放宽心，等我回来，再收拾这小子！”
“夷伯，籽言等你回来。”
说着，夷伯又回到他的房子里，“嘭”地关上了门。
看着阿麟渐渐愈合的伤口，我也整理着思绪。原来瑶海结界里的老仙人，就是九万年前，天塌地陷之时，神龟四柱擎天后，留在君祁山的一片龟灵，他应是这君祁的守护者，守护着从他房间里通向另一处结界的出口，而那出口连接着一片妖气弥漫的空间，阿麟在那里闯了祸，而且受了伤，现了原形又昏迷不醒。只是，阿麟，你为何突然要去那里？是为了当初我的一句疑问吗？阿麟，快些醒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