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像一般人那样惧怕毛人风,但出于职责和自责,仍对手下的人没有完成暗杀的任务而气愤。毛人凤急电批评、督促,更是火上浇油。徐矮个已经赏给四条大汉每人一个大嘴巴,这是他发怒时常有的一种简便易行的手段,已成了习惯。只是近几年来,每打完之后,却又滋生莫名的懊悔的心理。徐矮个自己做过分析,这种心理与国民党政局的衰败密切相关。目下,徐矮个心里正想到此,火气有所减退。他习惯地用右手按着左手指的关节,发出“咯咯”声,像是对自己说:“娘卖×,这圣玛丽医院老子就打不进去!”
“报告!”四条大汉中最年轻的一位说:“邓葆光的老婆是美国人,她买通了警方和医院,严加防范。人进得去,也难以下手……”
他说的是实话,邓葆光苏醒后第二天,发觉自己住单间高级病房,只有妻子一人在身边。他不能说话,却要了纸笔,吃力地写了几个字:“安全!搬大病房!”机敏的格里娜立刻明白了丈夫的用意,便找到院方,当即搬进一间40人的大病房,把病床安排在靠墙的角落,使自己能随时集中视线观察动静,以防不测。转天果然来了一位自愿输血的慰问者,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一副腼腆的样子,一进病房就对格里娜说:
“我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叫陈敏和,拜读过邓先生的经济学文着多篇,又是先生的湖北同乡,我们在报上看到邓先生惨遭不幸,断定是国民党特务所为,近年来他们在香港胡作非为,不断制造暗杀事件,太可鄙了!同学们派我做代表,前来慰问邓先生。如果需要血液,我可以算一位,我是O型血。”
格里娜谨慎而和蔼地向来人表示谢意,接过一束送来的鲜花,说:“感谢青年学生们的情谊,他还不能说话,我代表他谢谢你们。”
青年人一副同情的目光,仔细观察着邓葆光的仅仅露着两只眼睛的神色。
不一会,青年问:“他们为什么要对邓先生下此毒手?”
格里娜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开罪了什么人,甚至不知道暗害我们的究竟是谁。”
“这就奇了,无冤无仇,谁能冒这个险?”青年人一副疑惑的表情,“在香港,本地的黑组织不会无辜杀人,邓先生新来乍到,与他们无利害冲突;新中国政府不会干这类事,剩下的可能便是国民党特务了。我们的判断没有错。
如果邓先生需要,我可以负责帮助调查这件事。”
“陈先生,不必了,谢谢你的好意。”格里娜赶紧回答说:“现在救命要紧,我们躲还躲不及呢!案子已报给香港警方,让他们查去吧。再一次感谢你和你的同学们,日后再当面致谢。现在,我们这里是不安全的。陈先生,你今后不必来了。免得……”
“不,我们学生仔天不怕,地不怕……”来人热情过人,分明下次还要再来。
但邓葆光夫妇却立刻警觉起来。来人走后,格里娜立即通知院方,除宝丰行的蒋宝祥和何天锡之外,其他人一概不见。有特殊情况,须经格里娜同意并认人后,才可放探视者进病房。医院是外国人办的,对格里娜的要求全部接受,严格执行。从此,那些身份不明者,便进不了医院大门。据统计,接连四五天都有“好心人”来慰问,甚至还有一个“外科大夫”自动上门要替邓葆光动一次整容手术……
邓葆光亲手挑出7万册善本书,连同从日本驻沪领事馆接收的机密材料,分装110大箱
邓葆光从死亡边缘挣扎过来的头十天十夜,格里娜寸步没有离开病房。
里外联系、行中业务、幼子生活,全部由何天锡和急电从北京召回的蒋宝祥共同办理。在邓葆光头部的绷带打开之前,邓葆光夫妇只能默默相视,而不能交谈。邓葆光躺在病榻上,往事再次一幕又一幕地闪现……1948年深秋一日,即邓葆光收到那位姓李的学生口传北平秦某的两句话“望兄多珍重,春燕往北飞”后的第二天,毛人凤再次来电催促,说珠宝等物已安抵台北,图书资料等立即启运。邓葆光决心已定,得想法子对付,作出两全其美的安排。邓葆光先给毛人凤复电:
局座:电悉。近日上海局面不佳,各机关抢先往台北运货,船只极为紧张。现得一外商帮助,可抢运部分图书去香港。如不可,望电示。
毛人凤正忙乱得屁滚尿流,对邓葆光的举动没有在意,便默许了。实际上邓葆光早已动手,亲手挑出7万册善本书,连同从日本驻沪领事馆接收的机密资料,分装110大箱。问题是如何运?外商帮助是假,要金条是真。眼下国民党政府货币贬值如手纸,东方经济研究所的经费分文不给,珠宝首饰已运往台北,这一大笔必须用金条或外币支付的运费和抵港后的库藏费用,又怎么办?邓葆光想尽办法,也凑不齐这笔费用,他只好去求救于老朋友了。
邓葆光找到老朋友、工商业家汤元炳,道出自己的打算,请求帮助。这位爱国心切的知名企业家,虽然自己遭受国民党经济腐败的冲击,日子并不好过,但不假思索,便慷慨解囊,当场拿出60两黄金。邓葆光一激动猛然从沙发上起身,竟碰倒了刚斟的一杯香茶。他没有顾及而冲上前紧紧握住汤元炳的手,说不出话,大半晌才断断续续地说:“汤……在……这种时候,你这样为……朋友……两肋插刀……”
汤元炳却平静地说:“这不是为你搬私产,而是7万册善本书,无价之宝!倘能幸免于战火,岂不是你我都为国家、民族做了件好事嘛!”
邓葆光把一封沉甸甸的金条,放进了手提箱,走出了汤家的小会客室,登上小车消失在车水马龙之中。
就凭这60两黄金的相助,这110只大箱才得以由上海秘密运抵香港西环招商局仓库藏存。邓葆光一面对上声称图书运不去台湾,将设法先运香港;一面为避开毛人凤的耳目,另外派人发货至上海码头,而不让经济所内部的人插手,特别是从码头启运的时间,邓葆光有意采取了瞒天过海的计策,让军统的人一无所知。
但是,时局的骤变,更使邓葆光心不能宁。图书已经运出三天了,他竟一连三夜睡不着觉。国民党败局已定,自己要从这个营垒中杀出来,投奔光明,必须尽速接上线。要不然,时不待人,决心再大,仍旧如悬在半空中,不知是安全着陆,还是失控摔死。他想到了北平的老朋友秦某,可惜眼下联系不上。他又想到了汤元炳,这位老兄何以这样痛快,60两金灿灿的条子当场端出?邓葆光曾向他表露了心迹,意是图书运香港只是暂时的保护措施,届时将完璧归赵。他知道汤是一个无党无派的工商业家,但不满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已有时日。在现今的局势下,汤某与中共的关系可想而知。为什么不找他去呢?既然如此慷慨解囊,底细也已交代到这种程度,何以不干脆将这层纸戳破呢?对了,找汤元炳去,接上这根线,该结束这种悬在半空的日子了。邓葆光的不眠之夜就是这么度过的。
不过,邓葆光还没有再登汤家大门,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邓葆光正在家中清理各种杂物,门卫报告,有朋友自外地来访,来人自称秦某。邓葆光心中一震,怎么,他老兄自北平来?太妙了。立即去大门迎接,进来的却是一个陌生人,他西服革履,矮矮胖胖,戴一副墨镜,身材正好与瘦高挑的秦某相反。邓葆光同来人握手后说:“先生姓秦,从哪儿来?”“不,邓所长,我姓陈。”来人悄声说,摘下了墨镜。
邓葆光一惊,立即把他引进小会客室。
“陈先生,你怎么没有离开上海?”邓葆光问。
“我离开了,又回来了。”陈某露着笑容,若无其事地说,“邓先生,您可比几个月前瘦多了!”
“唉!”邓葆光长叹一声,不知从何处说起。但他立刻冷静下来。三个月前,陈、梁二位逃离东方经济研究所不几天,上边就发通缉令,好在邓葆光早已打过报告,“陈梁不辞而别,去向不明,正在侦查之中。”今天陈某突然出现,非同一般,肯定是负有使命的。想到此,邓葆光才接着说:
“陈先生冒险光临,想必是给我报新春之讯吧?”
“邓先生,我应当先报您救命之恩。”陈某说,“不过我今天登门,却的确是奉组织之命,而非个人的行动。组织上已经观察邓先生的行动有日,看见你决心要弃暗投明,冒险做着对人民有益的事。我今天奉命先来表示欢迎,明天就有人同你谈话,作出正式安排……”
潘汉年笑着说:先干一杯,祝贺你与旧营垒决裂……
在上海浙江中路的一家小饭馆里,经过化装,身穿长袍的邓葆光推开一间雅座的半截子小门,站起来迎他的是一位西服笔挺、风度翩翩的中年人。
握手就座之后,中年人便压低嗓音,带着神秘的口吻说:“邓先生,通名报姓,鄙人是贵军统局一直想逮捕归案的中共上海地下党要犯之一,姓潘,名汉年……”
邓葆光立即又站起来,紧紧同潘汉年握手,激动地说: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天得以结识,邓某三生有幸。要是昨日之我,很难说会不会拿潘先生的身家性命,作为邓某升官发财的垫脚石。但今非昔比,今日之邓某,早已……”
“邓先生,这还用说吗?”潘汉年笑着说,给两只酒杯斟满了泸州特曲,一股香气扑鼻,“先干一杯,祝贺你与旧营垒决裂……”
接着,潘汉年十分郑重地说。
“邓先生,我们作过认真的研究,目前你的处境,再在上海待下去很不利。毛人凤眼下泥菩萨过江,正晕头转向,一时还顾不上查问你。一旦他安下心来,你是很危险的。因此,我们的意见,第一,书已到达香港,需要继续保护;第二,上海解放在即,新中国成立后美国人很可能搞经济封锁,你是搞经济的,到香港落脚,定能在这方面为新中国出力。您最好借个理由立即去香港,在那里搞个买卖什么的,先安顿下来,悄悄进行,不必大张旗鼓。
在相当一段时间,一切完全由你自己经营周旋,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我们才同你联系。至于将来局面大变,还可再作安排。不知邓先生意下如何?”
“当然,当然,这是个好主意。”邓葆光当即答复说:“我的妻子是美国人,在香港居住十分方便。”
几天以后,邓葆光便借口治病,举家到了香港,然后把好友蒋宝祥、何天锡请到香港,商讨开设进出口商行,为新中国效劳之事。经商定,共同集资,由邓葆光和蒋宝祥任正副经理,但对外联系业务均由蒋负责,何天锡主管财务。邓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深居简出,不在公开场合露面,并改用邓景行的名字。宝丰行正式开办,时在1949年6月。
7万册书万无一失了,在军统总部的毛人凤却更加气急败坏,才演出刀砍邓葆光的一幕
邓葆光被连砍9刀后的第11天,圣玛丽医院的外科主任医生决定给他拆除脸部、头部的绷带。格里娜、蒋宝祥、何天锡,都被请到休息室等候,邓葆光被送进了手术室。伤势明显好转,死神送走了,只是脑震荡后果严重,言语十分困难。当格里娜等团团围住他的病床,他把一只手伸给妻子,一只手伸给两位好友,眼睛淌着泪水。格里娜哭出声来,紧紧抓着丈夫的手,贴着自己的两颊,两个好友也抑制不住自己,泪水夺眶而出。邓葆光把手拉得更紧,然后十分吃力地、断断续续地说:“书……书……图……书呢?”
立即明白意思的蒋宝祥、何天锡异口同声地说:“图书,安全无恙,您放心就是了!”
邓葆光安详地一笑,微微点头。正是为了这7万册图书,他才挨了9刀,又怎能不惦挂在心上呢?两位好友告辞了,妻子又安坐在病床前,邓葆光也合上眼休息,再一次沉浸在回忆里……宝丰行开张不久,邓葆光还未在行里公开露过面,便发觉附近有人盯梢。
对于一个深知军统内情的人,这是早在预料之中的事。只为兵荒马乱,才延至今日。邓葆光并不紧张,只暗暗谋求对策。他想,台湾要的是图书和档案资料,至于他本人,已经是背时的人物,当在其次,但冤有头,债有主,台湾得不到图书资料,必然会找到他头上。他一考虑图书不丢失,再考虑自己倍加小心。
不久邓葆光便得到可靠消息,台湾方面正在香港寻找这批图书资料,要不惜代价搞到台湾去。这一惊非同小可!邓葆光深知,招商局仓库是香港官方办的,台湾一旦得知,东西是保不住的。果真如此,数年的心血便付诸东流!无奈他自己不能直接出面筹划应急措施,而又时间窘迫,刻不容缓。邓葆光立即把蒋宝祥、何天锡找到家里,共商对策。他十分信赖这两位多年从事银行工作而与台湾无丝毫瓜葛的好友,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短时间地沉默之后,平时说话不多但遇事沉着的何天锡第一个说话:“当务之急是立即将图书秘密转移。官办的招商局肯定不牢靠,要保险就得找私人仓库。只要给优厚租金,便不会走漏消息。”
三人都没有异议,蒋、何立即四处奔走,寻找安全可靠的私人仓库。找到私人仓库并不犯难,难在一要交清招商局的仓租,同时先付私人仓库的定租;二要组织人力秘密转移,这当然是冒风险的举动。首先是钱,一计算两头仓租,需要3万元港币。邓葆光一听这笔款项,又发愁了。三个人面面相觑,想不出办法。他们都知道,宝丰行刚开张不久,资金有限,要抽出这笔款子,就得关门。怎么办?只有借钱。这么大的数目,人地生疏的蒋、何二位,是根本办不到的。只有邓葆光亲自出马了。
“猪鬃大王”古耕虞,正在香港做生意。这位身材不高的四川大老板,办事精明能干,说话出口成章。他经营的四川猪鬃,沿长江而下,武汉、南京、上海,南行广州、香港,远销世界各大港口。香港是他搞出口贸易的重要转运站。他厌恶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吃够了政府经济崩溃的苦头。新中国成立了,他由衷地为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骄傲。他不惧怕“共产”,国富才能民强,祖国能在当今世界昂首,个人的资产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现今中共新政府是鼓励他们继续发展贸易的。当然,情况发生变化,以美国为首的一些大国,出于政治需要,对中国正要采取经济封锁政策。古耕虞是为了面对新情况作出安排而到香港来的。他非常繁忙,白天晚上都没有空。邓葆光登门时,已经晚间11点了。
“啊呀,老兄,我知道您在香港,却没有打听到您的住址。”古耕虞把邓葆光迎进客厅,边走边说:“如今你还是像干老本行那样,天天神出鬼没吗?”
“不,古兄,我现在是地老鼠,钻在地下越深越好。不饿得两眼发黑,不敢出地面觅食。”邓葆光简要地叙述了自己近年来的境况。
“那么您今天登门,一定有要事了。”
“钱,想筹借一大笔钱!”
古耕虞一听完邓葆光的复述,二话没说,立即开出一张3万元港币的支票。邓葆光心潮翻滚,正想讲几句感激的话,古耕虞便起身推着他说:
“旁的话都不必多说了,赶快办这件大事去吧!这可不是你我朋友间私人的事情啊!”
有了这笔款,蒋宝祥、何天锡立即组织人力,亲自动手参加装卸,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十分秘密地把110只大箱由招商局提出,开车后故意绕了许多弯,发觉后边确实无人跟踪,才转移到中环永安仓库藏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