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月色中，尘沙、落叶被秋风裹挟着翻飞不止，宛如夏日里的飞蛾不住地扑向篝火和围着篝火而坐的人群。
这番萧索的景象倘若被那些衣食无忧的贵人、墨客所见，或许会吟出一句“花随风散落谁家”的感叹，而被迫在此幕天席地的人群，实则早已麻木。
“哎”不知道是谁叹了口气。“朝廷无能啊！竟让鞑子长驱直入，害我们这些百姓抛家舍业、流离失所……”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破碎的咳嗽声，周围的人听了他的话也跟着摇头喟叹。
此时正是大梁定安年间，因为皇上沉湎道术不问国事，外戚、几个皇子为了争权夺利搞得朝堂乌烟瘴气，而往年不过是来打个秋风的鞑子这回却是长驱直入，可恨那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守备军居然一触即溃，无数百姓为了避祸只得抛家弃舍，举家出逃。
不多时，又有更多人加入到对时局、对朝廷的控诉中，而瑟缩在人群中的一个瘦弱男子在听到有人提及鞑子所过之处的惨状时不禁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这个人年纪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光景，他的身上裹着一件不合体的肥大棉袍，蜡黄的脸上沾满了肮脏的泥点，可这么张看似晦气的面孔偏偏又生有一双充满灵气的杏眼。只是此刻，那双杏目中本该有的神采飞扬全被氤氲的雾气所掩盖。
“听说幽州也沦陷了……”
“幽州？记得前任谏议大夫陈铁算后来便被任命为幽州太守。他现在怎么样了？”
当听到陈铁算这三个字的时候，那年轻人忽然放开紧抓棉袍领口的双手，原本缩着的身体急转向正聊着幽州太守的几个人，而他的那双杏目也睁得更大了，闪烁不停的目光中依稀浮现出了希冀之色。
“城都破了，还能怎么样，当然是死了呗。”
旁人继续说道：“倒是听说他的一个女儿，正巧有事出城逃过了一劫。但愿苍天有眼，保佑这姑娘平安吧。”
听到这里，刚在那男子眼中闪过的光芒复又黯淡了下来。
“……死了吗？在那样的局面下，爹爹他果然是不可能贪活的。”
人称陈铁算的幽州太守原名陈年庚。这人早年丧妻，未曾续弦，夫妻两只育有一个女儿，名叫陈瑛。而这裹着棉袍，看似蓬头垢面、脸色蜡黄的年轻人便是陈瑛女伴男装而来。
“哎，好人不长命呐！陈铁算在京城的时候，那些个权贵谁敢中饱私囊？把他派往幽州，明升实降，摆明了就是往死里整呗。”
旁人后来说的这几句话，陈瑛是一个字儿也听不进了。她近乎偏执地抹着眼泪，直到胳膊无巧不巧地磕着了怀揣的东西才慢慢平复了情绪。
被陈瑛揣在怀里，又用油布慎重包裹的东西是一卷帛书和两封书信，这三样东西里最要紧的物事是那封仍被火漆封着的密函。在陈瑛出门的时候，陈年庚曾千叮万嘱她，务必亲手将此这封信函交予她那位叔伯亲启。至于信函里究竟说了些什么事情，陈年庚却是只字未提。这官场上的道道儿，他的父亲并不希望自己的独生女儿有所涉猎。
其实即便他不说，陈瑛也能猜到这封密函所说的事情八成和幽州有关，因为在陈年庚担任幽州太守的短短三年里，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生出了一丛丛的白发，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正因为如此，当父亲托付陈瑛前往京城送信的时候，陈瑛想也未想地满口答应了下来。现在仔细回想父亲当时的动机，估计是料定了幽州必有一难，所以用送信的借口让陈瑛逃出升天。
“昂呜昂呜！”
就在陈瑛沉湎于回忆的时候，栓在她身旁的青驴突然伸长脖子兴奋地高叫起来。这阵突兀的声音让周遭人纷纷侧目，而陈瑛则打了一个激灵。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陈瑛对自己从小喂大的这头青驴有什么奇异之处最清楚不过了。常人家的驴子要是饿急了或者吃饱了没活干，才会照例伸长脖子叫唤个几声，可她家的这头青驴却从一直安安分分的没个声音。然而一旦左近有人遭了殃，譬如张三家的屋顶失了火，李四家有人掉进井里，这驴子便会撒欢似的叫嚷起来，活脱脱一个幸灾乐祸的东西。
那驴子昂昂叫了不到半刻，远处的官道上便扬起了浮尘，不一会儿马蹄“嘚嘚”的声响便由远及近地传来。只听有人大喊了一声“鞑子”，原本席地而坐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此时，陈瑛刚刚解开拴驴的绳索，人群一乱，她顿时被推搡的东倒西歪起来。好在她始终紧拽着缰绳未曾松手，才终于跌跌撞撞地爬上了驴背，谁想到那倔驴居然愣在原地乱转不休。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身着胡服的鞑子便赶羊似的驱马杀了上来，可怜那落在后面的无辜百姓不知是被马蹄踹着，还是被弓箭射中，扑睖睖地倒了一片。
一时间尖叫声、呼哨声此起彼伏。
见此情形，陈瑛不由得狠下心来，狠狠地抽了座下那蠢驴一鞭。哪知道这一鞭子下去，原本木头木脑的畜生一下子撅起蹄子将她甩落至地。陈瑛就地滚了几圈好不容易站稳，见背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只得松开缰绳，在众人的裹挟下漫无目标地往前奔逃。
可人的两条腿的人又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马？
不过片刻功夫，那些呼啸而来的鞑子便围拢而来，像是要将众人赶作一团。
“快钻林子！鞑子马快，被围死了就没活路了！”冲在前头的几个人焦急地呼喊起来，其余人听了这声提醒，呼啦一声四散开朝自己最近的林子里躲去。
也活该陈瑛今天倒霉，她刚冲进树林没跑几步便被枝杈钩住了衣角。月明星稀的夜晚，又被鞑子追得甚急，陈瑛只顾奋力扯裂被挂住的衣服，没想到脚下跟着一滑，整个人哧溜一声就着身前的斜坡滚了下去。这一下直摔得她眼冒金星，五脏六腑翻腾不已，等到缓过神来的时候，早就瞧不见其他人的踪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