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里,孝庄太皇太后面目和蔼,正在拨动手上的佛珠。她问皇后赫舍里:“身子可无大碍了?”
赫舍里低头,羞涩一笑:“皇祖母放心,臣妾身子好得很。只是……只是方才不欲皇上和仙家相争,才故意使诈,皇上若要怪罪臣妾的话……”
“你放心。他不敢。”孝庄太皇太后很快地接口说道,“莫说你此时身怀龙嗣,是头一等要紧的事,便是你方才的急智,哀家也非赏你不可。皇上一向多么有城府的人,今日之事倒是做的性急了些。”
康熙黑着一张脸,胸膛犹自起伏不定:“什么仙家,不过是一群修道中人而已。每日里如苦行僧一般打熬筋骨,美其名曰道德之士,想不到私下却做出这种勾当。朕富有四海,若他直言缺女人用,朕岂会少了他的?偏偏借此要挟……”
孝庄太皇太后皱眉道:“苍蝇不叮无缝的洞。你先前将那个疏桐子道长藏在咸福宫时,我便说不妥,你被妖道所惑,坚信不疑,如今方闹出这般丑事来……”
苏麻拉姑在旁劝解道:“万岁爷千万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皆是关心皇上,不欲皇上和修道中人发生冲突,这才使出了权宜之计。皇上可知道,方才皇上在咸福宫时,天山派的掌门却驾临了慈宁宫?他既要回护那个妖道,便是国师,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何况……”
孝庄太皇太后道:“咸福宫的一干子人,却是一个也不能留了。若是嚷将出去,有损天家体面。便是周贵人,皇上也须寻个体面过得去的借口,将她安葬了才是。万万不可为了一时意气,生出什么风波来。”
康熙目光呆滞,自事发之后,从皇后赫舍里到孝庄太皇太后,无不劝着他不和那个妖道计较,倒要他严惩周妍。但想起伊人轻嗔薄怒、温柔婉约的种种风情,他怎能硬下心肠去?
想到此处,康熙便向左右打了一个眼色,侍奉的一干人等便会意推下去了。苏麻拉姑也要退下,孝庄太皇太后却拉住了她,笑道:“苏麻你何等身份,何必如此,都不是外人。”却拿眼睛质询似的看着康熙。
康熙点点头,道:“横竖周贵人平日的脾气秉性,苏麻姑姑最熟悉不过。倒要给朕拿个主意才好。”
孝庄太皇太后听他说的奇怪,禁不住问道:“怎么了?难道此事尚有隐情不成?”
康熙踌躇半晌,终于开声,低低言道:“方才在咸福宫时,皇后想必也听到了,周贵人说她是奉朕的命令,这才和那妖道……实则确有此事。”
“什么?”赫舍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康熙只觉得他这一辈子说话都没这么艰难过。但是不说清楚,周妍岂有命在?起初他撞破两人丑事,怒气攻心,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然而此时平复下来,仔细想一想,便觉得周妍定然是听了他的话,才会……想起周妍那日听到他的话,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还不知道私下里内心做了多少挣扎。她不惜牺牲自己的清白,自己才能在魔化的鳌拜面前逃得一条性命,若是此时不分青红皂白,责罚于她,自己……自己岂不是善恶不分的昏君了?
“皇祖母。”康熙想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周贵人去伺候那妖道,原本是朕的主意。朕要她不惜代价,不管用何等方法,也要服侍好疏桐子道长,好叫那道人杀了鳌拜,为朕分忧。”
孝庄太皇太后却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康熙的意思:“你叫你的妃子去侍奉别的男人?”
康熙满面羞惭,却慢慢点了点头:“鳌拜势大,朕一时之间,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更何况,那妖道确有几分本事,若非他突然现身,朕今时焉有命在?”
孝庄太皇太后和苏麻拉姑对望了一眼,同时都想到了一些不甚美妙的往事,孝庄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转动手中的佛珠:“唉,冤孽啊!冤孽!”
康熙苦笑一声说道:“朕当时还说,事成之后,朕会晋她的位分。周贵人侍奉朕多年,一向小心谨慎,甚合朕意,只因包衣出身,不得晋封。此时朕拿这个劝她,她焉有不从之理?”
“那也未必。”突然之间,赫舍里开口说道,“若是皇上命臣妾去侍奉别的男人,臣妾宁可死在皇上面前!”
康熙心里打了个突,暗想,若嫣然真个似皇后一般脾气,只怕此时宫中血流成河,早是鳌拜一个人的天下了。只是想着赫舍里身怀六甲,此语自然不好说出来。
孝庄太皇太后忙向着赫舍里说道:“你一个双身子,整日里说死呀死的,没个忌讳!说起来,皇上这次也太不谨慎了,皇后身怀龙嗣,怎能带她去咸福宫那等龌蹉的地方?若是不小心冲撞了什么,这可如何是好?”
康熙涩然道:“是。是孙儿思虑不周。”
孝庄太皇太后便说道:“你这孩子……唉,也难为你了。既如此,若是强要处死周贵人,倒显得皇家出尔反尔了。不若便由着天山派的人带走她,给那个妖道当个鼎炉什么的,这边便以暴病身亡厚葬之,倒也全了天家体面。”
“鼎炉?”康熙不由得抬起头来,脸上一片迷茫。
苏麻拉姑见他有不豫之色,忙解释道:“周贵人平日里我看着倒好,如今看来,倒是名利心太重,才惹出了这般灾祸。唉,也算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了。鼎炉诸物是道家修行之用,凡鼎炉者,生不如死,受尽折磨,也算是替万岁爷出一口心中恶气了。”
康熙只觉得苏麻拉姑的声音像苍蝇嗡嗡声一般,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他心中,却有无数个片段一闪而过。犹记得,那年周妍悄悄来到他的床前,少女明媚的面容里微微带着些羞涩,轻声说道:“皇上,奴婢要讨一个恩典。”……
咸福宫中,一片血腥,所有的蒙古萨满都已经尸横当场,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被杜子君制住,昏死过去。杜子君此时才有闲暇用丝帕拭去宝剑上的血迹,然后一脸嫌弃地将丝帕扔到周妍旁边。
“我要带玄青子回天山派去。你可愿同往?”她皱着眉头,对周妍直截了当地说道。
旁边玄青子闻言,吃力地抬起头来,面带期冀之色望着周妍。
周妍心中也是一片迷乱。事已至此,留下来还有意义吗?康熙皇帝是何等心高气傲的人,知道她竟然背着他做下这等事情,纵使听她一面之词,饶恕了她的性命,只怕也不会再有任何恩宠。可是……若是走的话,当日何必信誓旦旦,豪迈大气,将九生九世的幸福作为筹码全然奉上?这一走,以前所有的一起,都前功尽弃了。
恍恍惚惚中,周妍听到自己不甚清晰的声音:“不,不能走。”话说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惊讶,然而一颗心,却就此沉静下来。
杜子君从来没有试过如此好言好语和一个凡人说话,明明是为她着想却被人拒之千里。
“那也随你。”她语气生硬地说道,“但愿你莫要让我再失望。我倒看看,有能耐骗了玄青子一半修为的人,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她一句话说完,又踢了踢旁边的玄青子:“你都听见了?不是我不愿带她走,是她自己不愿,自寻死路。怨不得我!”说罢,就用一只手拎着玄青子,就此离开了。
夜色渐渐深沉,白露悄然席卷了大地。
第二天凌晨,当咸福宫的大门被人重新打开的时候,周妍已经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昏睡了几个时辰了。她惊醒之时,只觉得膝盖痛的厉害,脑子昏昏沉沉,用手一探,头发上皆是露水。
一队御林军冲了进来,将所有幸存的宫女太监全部拖了出去。周妍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全部拖出去,不留一个活口。”抬头一看,却发现是侍卫陈冲主事。
“陈侍卫!陈侍卫!”她艰难地在地上爬着,大喊道。
陈冲身子一僵,看到她明显愣了一下:“贵人怎么在这里?”
周妍看到他一脸迷惑的样子就知道他毫不知情,只是奉命行事。她想了想,哀求道:“求陈侍卫通融,好让我见皇上一面。”
陈冲不明就里,将周妍扶了起来,一边扶一边说:“贵人怎在此处?听闻昨夜这里有乱党暴动,小的还以为贵人早就被转移了才是。”
“帮我见皇上一面,帮我见皇上一面。”周妍说道,她知道,这个时候,皇上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很长时间以后,康熙终于出现在周妍面前。他看都不看周妍,转过头去,咬牙说道:“你怎地还不走?你不走,叫朕拿你怎么办才好?”
周妍却不顾衣衫狼狈,拼命扑进他怀里:“他们要带我走,我拼命苦求,这才留了下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皇上在宫中,我怎么舍得走?”
康熙忍无可忍,终于将她一把推开。
“来人呀,打入冷宫,听候发落。”他沉声说道。